罗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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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南下时，我较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工作，因囊中羞涩，空空如也，没钱与老乡租房，也没钱与亲戚搭伙，不得已，去了广州天河东圃一个叫车陂的地方，死缠烂打，活不要脸，才在一家板架店安顿下来。
或许较少有人知道板架店是做什么？其实就是将破旧的木板用钢钉钉成马架，然后出售给工厂，用来垫放货物。这是劳动量极强的工作，纵使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折腾不了几个来回，何况我这文弱书生。可我真希望他们接纳，他们一天钉三十个五十个一百个，我钉三个五个十个也成。不望年收入万，保证不被饿死即成。
可能是他们同情我，一个读书人干这种苦力活，浪费人才；或是他们怕原本不多的活多个人干，影响他们的收入。总之，我好说歹说，未能成为马架店的一员，只是我晚上再睡在头顶是天、脚踩是泥、伸手是蚊、曲脚是鼠的马架棚顶时，不再指桑骂槐，刻意驱赶。
因为没事干，我得去路口等活，去码头揽事。可因个子矮小，身体单薄，纵使有好心人怜悯，也因不是干那活的料，不得不最终放弃。可在马架店里，有一位离我家约十里左右的年轻人，天天不干活，日子却过得很悠闲。当我为一日三餐犯愁时，他总能买来大鱼大肉，请大家吃饭。
开始，他也不理我，甚至叫嚣让我“滚”。后来看我言语不多，与世无争，当他收到女朋友的信有字不认识要我识读、甚至让我代写情书后，开始对我有好感，并在请客吃饭时，叫上我，让我把肚子塞得满满的，恨不得一年半载不用吃饭。
没事我们就聊天，聊天多了，才知道他家里已订亲，出来挣点钱，冬天回去娶老婆。他穿得很标致，人也很帅气，类似港台明星，很多女孩子喜欢，跟在屁股后尖叫。
他不上班，有好吃、好穿、好玩的，还有钱花，很是羡慕。我也央求他带我，不管做什么，我都愿意干。甚至说：“只要能挣钱，就是杀人，放火，我也敢！”他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连小鸡都不敢动刀子，岂敢杀人乎？
马架店靠近公路边，车来人往，很不安全。蚊虫老鼠多得要命，压根不是人呆的地方。如果不是家里穷，如果不是还有回家继续复读的梦想，鬼才住这鸟地方。但我不得不住，如果没有马架店落脚，真只得流露街头了。
我有个习惯，晚上十一点肯定睡，哪怕站着，也会睡。所以晚上十一点以后，真不知道他们是滑冰、打桌球、看电影还是泡女人去了。反正我没钱，也没人借，自然不会与他们出去鬼混。
但有天晚上，约凌晨三四点，有人突然钻入我的被子，我正想问“谁”，我的嘴巴被捂住了。轻声说：“我，别说话，治保会在抓人。”确实不到三分钟，听到治安员、警察在四处搜查。好在我住的地方隐蔽，治安员骂几句“狗娘养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外，再未翻箱倒柜，否则，我十有八九会去治安收容所，是否成为孙志刚则不得而知了。
治安员、警察走后，他钻出被窝。很快，下面传来稀稀落落的责备声。“怎么那么不小心？要是今晚被抓了，你肯定得判几年，我们也会去收容所！”然后听到他们问“今晚收获如何”，回答好像是“他娘的，裤子都搞出来了，没钱”。
自此，我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才知道天天跟我睡在一起的是小偷，而且不止一个，好几个，一窝。
此后，有人说我读过书，写张招工启事，弄些求职费，然后卷铺盖走人。也有人说我看起来斯文，适合做掩护，如果入伙，能干大的。还有人说我有胆有谋，可以做老大，如果愿意干，日后能统领江湖。但他奉劝我“不要学坏，贼有贼道，鼠有鼠路，有些事不能做，不要做，万一进去了，想把自己洗白，很难很难”。也警告其他同伙：“我们可以去死，但不能把他搭上。”末了补充一句：“哪个狗娘养的要是再拉他入伙，小心老子的刀不长眼睛。”话毕，一把三角刀恶狠狠地甩在木板上，寒光分明吓人。
在车陂流浪约三个月后，通过职介所，我找到一份工作。开始说让我做文员，要我做厂长助理。可我狗屁不懂，被老板流放去开冲床。我害怕冲床吃掉我的双手，干了不到半个月，跑了。没多久，我去了一家泡棉厂，可干了不到一个月，工厂倒闭了。再后来又继续流浪，直到七月份，我才以三次满分，考入一家台资企业，做了临时工。
而他借给我的一百块钱是那年冬天才还的，虽然是南方，可冬天确实冷。记得那次他来我们厂拿钱，我借了好几个工友，十块二十块的凑，好不容易凑齐了，送到保安室门口时，他的嘴唇已冻得乌黑。他拿了钱，轻轻地说：“好好上班，人学好了，才有出息。”当他在风雨中慢慢远去，我才想起，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我问他：“老乡，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来找你？”他说：“我们不是同路人，就叫我老乡吧，不要来找我……”
尔后回乡，我也试图托人去打听他的下落，因为没有姓名，所以没有结果。但陆续听说他们那一带，很多进了班房，甚至有些被枪毙了。原因不用猜，非偷即抢，甚至帮派互斗，惨死刀枪下。
转眼十几年过去，虽然在岁月的长河中已经抹杀许多美好的回忆，可我仍记得与那老乡相处的日子。他虽是贼，却有同情心，虽自己走了邪路，却不拉人入伙。面对这样的老乡，面对这样的小偷，该说些什么呢……
【文章收录于散文集《人生四十年》，2015年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