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应好友邀请,我终于踏上魂牵梦绕的梅关古道。从梅关古道牌坊步入不远,便是“梅岭三章”石碑,我问好友,这是陈毅元帅所写《梅岭三章》吗?朋友果断回答:“是!”
《梅岭三章》我熟悉,读初中时学过,至今仍能背诵:“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投身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通过这三首诗,不难看出陈毅元帅在革命初期所受遭遇非同一般。据说国军放火烧山,他差点化为灰烬。好在苍天有眼,突降大雨,才化险为夷。要不,真是“此去泉台招旧部”,而且“此头须向国门悬”。
好友见我对诗歌如此热爱,便悄悄告诉我,梅关古道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在时空隧道中穿越了中华民族大半部历史,见证了征战岭南、人口迁徙、军队调动、商旅往来、使节访问、革命烽火及如今的革命老区发展、乡村振兴等历史变迁。可以说梅关古道是华夏文明的缔造者,也是见证者。好友特意说与梅关古道相关的诗歌很多,用“汗牛充栋”形容也不为过。
或许因为对诗歌的溺爱,或许因为对梅花的喜爱,或许因为古道给人无限遐想空间,我突然发现梅关古道不只是征战之道、迁徙之道、商旅之道,更是诗歌之道、文化之道、文明之道。此刻的梅关古道虽然没有梅花盛开,零星点缀的绿叶似乎在说明冬天就要来了,梅花还会远吗?
因为职业习惯,返回东莞,我便查找与梅关古道有关的文献资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记录在册与大庾岭(又称梅岭、梅关)相关的诗歌有两千多首,其中不乏名家所写。
像三国时期,陆凯写了一首诗叫《赠范晔》,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开篇点明诗人与友人远隔千里,只能凭借驿使来往,互递问候。而此次,诗人传送的不是书信,却是梅花,用“一枝春”借指梅花,象征春天来临,表达诗人对朋友深情的思念和良好的祝愿。其实,通过此诗,不难发现,当时的梅关古道已经具有三重功能:一是驿站,诗中写到“驿使”,其实履行行政管辖功能;二是交通,通过梅关古道,可以畅行千里,说明中央与地方沟通畅通无阻;三是交流,通过驿使传递,通过信件往来,使友情变得越发珍贵,让中华民族文化繁荣有了更多机会与渠道。依据史料记载,公元前213年,秦在五岭开山道筑三关,分别为横浦关、阳山关、湟鸡谷关,打开了沟通南北的三条通道。在社会发展进程中,阳山关、湟鸡谷关已经淹没在历史丛林里,无法查找。位于大庾岭的横浦关到三国时期仍能使用,时间穿越超过四个世纪,将是何等壮哉。
到南北朝时,著名诗人谢燮写了一首诗叫《早梅》,诗云:“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其实,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背后隐藏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谢燮于525年在建康(现南京)出生,因为梁武帝太清二年侯景作乱,23岁的谢燮随家人流亡南方。要知道,那年代流亡南方可不像现在南下打工如此简单。在官场中,当时用好听的词叫“被贬”,用不好听的词就叫“流放”,而用到“流亡”二字,说明当时朝廷对谢燮一家是何等的不信任。直到陈宣帝太建十二年(580年),55岁的谢燮才被荐为吏部侍郎,实现学而优则仕的古训。在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下,谢燮仍能逆袭,已属相当不易。其实,这首诗中便用“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来表达自己的不得志。此诗是谢燮途经梅关古道时所写,全诗没有一个“梅”字,用拟人的手法描写梅花不畏严寒和不甘落后,寄寓诗人自己怀才不遇。有时我在想,如果当时梅关古道被杂草霸占,被层林尽染,谢燮这种著名的诗人无法流亡南方,他与家人还能活命吗?在秦时,梅关还有另一个说法,叫“人关”。即指流亡南方的人不叫人,叫奴。奴指奴隶、犯人,没有尊严,所以不能叫人。在那遥远的时代,只要双脚跨出梅关,人格与尊严就没有了,连人也称不上了。纵使到南北朝时,依旧有这个“人关”的观念。可是,谢燮一家如果不跨出梅关,不来岭南,小命不保,人格与尊严又有什么价值?所以,在生命与尊严面前,是一个哲学与现实的问题,很难取舍,但又必须取舍。很庆幸,谢燮一家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到晚年,仍能官至吏部侍郎,说明选择比道理更重要。
苏轼是北宋时期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博学多才,又一生不幸。特别在政坛三起三落,也许在北宋续存167年历史里,只有他一人遇到,再无第二人。在那样的历史时期,出入岭南,只有两种途径可以选择,一是陆路,或步行,或车马;二是水路,或小舟,或木船。不像现在,可以乘高铁,可以坐飞机。苏轼两次被贬岭南,途经梅关古道,也是诗兴大发,相继写下《过大庾岭》《度梅岭寄子由》《赠岭上老人》《南还一首》《北归度岭寄子由》《岭上红梅》等诗篇。苏轼写《过大庾岭》时,其在诗中曰:“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来到大庾岭,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梅关,他感慨北宋官场的“垢污”,确保自己的“清净”,还受到仙人“拊顶”,对未来“长生”充满期待。《直隶南雄州志》引《娱书堂诗话》,苏轼写《赠岭上老人》并非杜撰。据记载,苏轼返回朝廷时,至大庾岭,少憩村庄小店,老翁出来问从者:“官为谁?”曰:“苏尚书。”曰:“是子瞻欤?”曰:“是也。”老翁便向前作揖,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苏轼欣然命笔,题诗于壁上,答谢岭上老人对他的友情与祝福。此诗说明苏轼是情感之人,更是感恩之人。苏轼奉召回京,再宿龙泉寺,重温七年前在龙泉钟上题诗,好似一个轮回,便依原韵题诗《过岭宿龙泉寺》:“秋风卷黄叶,朝雨洗绿静。人贪归路好,节近中原正。下岭独徐行,艰险未敢忘。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由此说明他与范仲淹一样具有家国情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梅关古道能保存至今,不得不提唐朝宰相张九龄。张九龄乃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唐玄宗开元时宰相、著名诗人。对我印象最深刻的诗是《望月怀远》,其中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够让无数文人墨客俯首称臣、顶礼膜拜、叹为观止。到唐玄宗时,历经八百多年没有进行过任何正式或大规模维护和修葺,又历经战火摧残,旧关道已是破败不堪,遂成“岭东废路”一条。丛林侵道,数里不通。张九龄被皇帝重用,官至宰相。而且唐朝也要加强岭南的政权管辖,必须拥有一条从岭南通往长安的“高速公路”,达到政通人和的社会目的。所以,唐开元四年(716年),张九龄向唐玄宗谏言开凿梅岭。唐玄宗下诏,宰相张九龄负责扩展梅岭古驿道。梅岭,就是大庾岭,因为梅花众多,到北宋时已经通称梅岭。自唐及以后,常以梅岭相称,反而叫大庾岭者大幅减少。开凿梅岭古驿道,即我们通称的梅关古道,其实有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工程开始比较顺利,随着山势陡峭,开凿越来越难,有一处层岩叠嶂,今天凿开一点,明天又合拢,无法进展下去。到第五十天,当张九龄到层岩叠嶂工地观看时,一位白发老翁走来,说:“相公,想破巨石乎?此乃山神管地,用孕妇血祭方可破也。否,过十年,枉心机也。”张九龄为此十分苦恼,正好他的妾侍戚夫人怀有身孕,过来问候原由,便暗下决心帮助丈夫。到了半夜,戚氏起床,冒着寒风,走到梅岭巅峰巨石旁,自举长剑,剖腹献身。第二天,张九龄闻讯赶来,面对身怀六甲的戚氏,悲痛欲绝,昏厥倒地。忍痛安葬爱妾,继续带人上山凿石。奇迹出现了,从这天开始,工程畅通无阻,开山山裂,凿石石开,山道终于顺利打通。传说归传说,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开凿大庾岭确实不容易。只是梅关古道畅通,社会效应马上呈现。有诗为证:“长亭短亭任驻足,十里五里供停骖,蚁施鱼贯百货集,肩摩踵接行人担。”此诗便描述了梅关古道畅通后商贾繁荣、人流如织的富足景象。
与梅关古道相关的诗还有很多,诸如杨万里的《六月十九度大庾岭题云封寺》、文天祥的《赠南安黄梅峰》《至南安军第七八》、刘秉中的《梅岭道中》、张绍的《梅岭路》、戚继光的《入梅关》、汤显祖的《秋发庾岭》、胡定的《度大庾岭》等。也就是说,有史料记载开始,从三国时期到明末清初,无数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途经梅关古道,也吟诗作赋,记载大庾岭(或称梅岭、梅关)这个神奇的地方,由此彰显南粤雄关的社会地位与历史价值。
而到现代,梅关古道随着现代交通的完善与发展,已经完成自己的神圣使命,转而成为旅游打卡目的地。与之相随的诗歌也变成赏花、赏景、追思了。现录二首,乃现代诗人郭海洲之作。其一:“一路香雪一路游,南粤雄关誉九州。傲骨凌风迎早岁,漫山竞绽抢锋头。”其二:“梅关古道好风光,盛誉天下美名扬。花香百里迷醉客,敢称世间大天堂。”透过字里行间,感觉现代文人墨客踏上梅关古道的心情与古代文人墨客完全不同。古代可能为逃命、为征战、为商旅,而今为休闲、为观光、为访古。古代不乏躲躲藏藏、畏畏缩缩,现代都是欢天喜地、喜笑颜开。
从梅关古道的历史脉络看,从征战岭南到人口迁徙,从军队调动到商旅往来,从革命烽火到乡村振兴,从旅游打卡到文化传承,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履行不同的历史使命。时代在变,社会在变,但文化传承的使命依旧没有变。特别历代文人墨客用诗歌记载梅关古道,使梅关古道像一年一度的梅花一样盛开,经久不息,代代相传,此乃万幸。可以说,有诗歌的地方有梅关古道,有梅关古道的文字里有诗歌,相辅相承,相得益彰,使梅关古道的诗意越来越浓,越来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