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不用高高在上,等着人家去仰望。我看汪曾祺先生,就是个可敬的老头儿,而且据说,他的家人就叫他老头儿,他也乐于家人这样叫他。我感觉这在家人之间,是很亲切的一个称呼。所谓天伦之乐,就应该是放开的和随和的,不应该是拘谨的和扭捏的。在《多年父子成兄弟》里,他讲述了自己和父亲亲近、温馨、平等的关系,例如他还不很大,父亲饮酒时就给他斟上一杯,吸烟时也给他递上一支。他做父亲以后,对自己的孩子也比较宽容,没有很严厉的要求,父子关系如同兄弟一般,亲密无间,令人羡慕。
汪先生是当代中国文坛一位文学大家,他和著名的前辈文学大家鲁迅先生一样,没写过长篇小说,没写过长篇而被称为文学大家,颠覆了一些人对文学大家,或者说对作家的认知,即没写过长篇小说的人,不能称为文学大家,甚至都不配称作家。我对于这些,并不关心,也没时间和没精力去读许多长篇小说,不论是汪曾祺还是鲁迅,还有外国的契诃夫(有学者认为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带叭儿狗的女人》,不论是思想还是艺术,都不逊色于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妮娜》)有没有写过长篇小说,他们的中、短篇我都爱读。他们好像也被公认为优秀的,甚至是伟大的作家。
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知道汪曾祺先生的名讳,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在一期《北京文学》里,读到一篇他在一个文学研讨会上的发言,是就文学创作上流行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样一个提法谈个人的意见,他好像并不赞同这样的提法,而是主张既要继承和发扬中国的传统上好的东西,也要学习和借鉴外国的各个流派上好的东西。那时候,“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个口号正流行着,不仅流行着,还有点热闹呢,不少人都以能这样说为时尚,因而我对他的这个很个人的发言,就很有印象。后来知道,他是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的编剧,《杜鹃山》的编剧之一,对他就愈加敬佩了。因为这两个戏,都是我很喜欢的,其中的一些唱段还会唱,如《沙家浜》里的《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智斗》等,《杜鹃山》里的《无产者等闲看惊涛骇浪》《家住安源》等。以后又在一些报刊上,看到一些关于他的有趣的传闻,有说他善饮的,有说他会吃的,有说他会做菜并做得很好吃的——要吃到他做的菜,还很不容易,陆文夫在《酒仙汪曾祺》一文里,有一段就这样说:“汪曾祺不仅嗜酒,而且懂菜,他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因为他除了会吃之外还会做,据说他很能做几样拿手的菜。我没有吃过,邓友梅几次想吃也没有吃到。约好某日他请邓友梅吃饭,到时又电话通知,说是不行,今天什么原料没有买到,改日。到时又电话通知,还是某菜或是什么辅料没有买到。邓友梅要求马虎点算了,汪曾祺却说不行,在烹调学中原料是第一。终于有一天,约好了时间没有变,邓友梅早早地赶到。汪曾祺不在家,说是到菜场买菜去了。可是等到快吃饭时却不见他回来,家里的人也急了,便到菜市场去找。一看,他老人家正在一个小酒店里喝得起劲,说是该买的菜还是没有买到,不如先喝点吧,一喝又把请客的事儿忘了。邓友梅空欢喜了一场,还是没有吃到。看来,想吃酒仙的菜是不容易的。”汪先生是大作家,给人的印象却像一个普通的老头儿,不像一个大作家的样子。不过还是有人能吃到他做的菜,比如旅美华人女作家聂华苓,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最早读他的书,是《蒲桥集》和《受戒:汪曾祺自选集》——《蒲桥集》是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受戒:汪曾祺自选集》好像也是他的第一本自选集——读了以后,感觉真好,怎么个好法,说不出来,就是好看,跟别个写的,不大一样。以后就陆陆续续地,买了他的《汪曾祺小品》《葡萄月令》《汪曾祺散文》《生活,是第一位的》《塔上随笔》《人间致味》《烧花集》《后十年集:小说卷》等,他的书,是在我喜欢的作家里,除了鲁迅先生之外买得最多的。
汪先生小说好,散文好,相比之下,读他的散文可能更多一些,西南联大、昆明的湖、昆明的雨、跑警报、北京的风土人情、各地的美食、家乡的味道等等,他无不娓娓道来,无不让人沉浸在美的享受中。读他的作品,有一些体会,说说感受最深的几点。
一是他思想开化,甚至可以说他的思想很前卫,他说归有光散文的写法和现代的创作方法相通,观察和表现生活的方法像契诃夫,还说孙犁的《铁木前传》像西班牙小说,小满儿是“卡门”性格。这样的思维能力,就很不一般。
二是他读书多,且读的还和别人读的不很一样,别人多爱读“大”的,如唐宋八大家、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他则偏向于读“小”的,如明清小品、契诃夫阿佐林。因而他写的那些东西,就只能是他自己的。
三是他在创作上不贪大,不论是题材还是篇幅,都不往大里走。在《晚翠文谈》的序言里,他就这样说:“我永远只是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就画家说,范宽、王蒙的山水画是大家的,气势恢宏;倪云林只能画平原小景,画些小品。他们都有自己的位置。”他的“小”,也成就了他的“大”。
四是他的文章没有架子,语言温和平实,文字冲淡儒雅,叙事像说书,更像拉家常,遣词造句又十分讲究,十分规矩,让人读了欲罢不能。
五是他重人情,让人有亲近之感,每到一地,很快就能融入当地的生活习俗,和当地人吃同样的食物,只要当地人能吃,他都敢吃,他《泡茶馆》、品《五味》、尝《昆明菜》、吃《手把肉》、喝《豆汁儿》《贴秋膘》,东西南北中,各种风味,他都敢尝试,写吃就能写到让人流口水。
六是他关注和关心青年作家的成长,乐于提携他们,鼓励他们开阔眼界,学习借鉴各种流派,不断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平。例如他对青年女作家黑孩就赞赏有加,说她的作品受了日本新感觉派的影响,写得也不错,还为她的一本散文集《夕阳正在西逝》作序。他还向读者推荐青年女诗人萌娘的散文《秋天的钟》,说那是用意识流的方法写的一篇散文,写得也好。在《闲话散文》里,他还和卫建民说:“我常感到一些青年作家有我不及的地方,所以提出老年人要向青年人学习,不要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我在文学院带三个研究生。读他们的作品,我常惊叹:怎么写得这样绝!总之,这一代青年作家,在创作的准备上,比任何时代都强。”表明了他对青年作家所寄以的厚望。
这老头儿的名气,越来越大,可我刚读他那会儿,各类报刊还很少把他的作品放在头篇的位置上,他似乎也不在意他的作品放在什么位置上,这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一个品质,而他的作品,经受了时间的检验,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认可,受到越来越多的读者的喜爱,并有专门研究他的作家,写出许多关于他的人和他的作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