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北京出版社出版的一套《阅读和欣赏》的书里,读到孙犁的短篇小说《荷花淀》,这篇小说的开头,就把我给迷住了:小说,怎么可以写得那么美呢?
开头一段:“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这段文字,像诗一样美丽。
女人们在水里划船一段,在碰到鬼子之前:“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在碰到鬼子以后,她们这美好的片刻,瞬间就被打破了:“后里大船来得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这一段,由缓而急,由轻而重,让人的脉搏都要跟着它跳动。
《荷花淀》写抗日战争时期,白洋淀的一群妇女,送丈夫参军,并自动组织起武装,保卫家园的故事。孙犁这篇小说,不仅仅写一个打仗的故事,他是通过故事来反映“人”——水生,水生嫂,水生一家,小苇庄的男人和小苇庄的女人,他们的觉悟,他们的和日本鬼子的周旋,构成了《荷花淀》里的“人”,有了这样一些“人”,主题更加鲜明,更加突出。汪曾祺对此,有过这样的评论:“他抗战时写的小说,不像别人就是摸岗哨,端炮楼;也不能说仅仅是‘反映抗日’。他写的是‘人’。”关于小说创作,汪曾祺的老师,文章写得很美的沈从文先生曾经这样说过:小说“要贴到人物来写”。按照汪曾祺的理解,贴到人物来写,就是小说里人物是主要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环境的描写,作者的抒情议论,都要围绕人物来展开,不能和人物游离。小说里若是没了“人”,就很难想象它还那么美?
孙犁的文字,简洁明净,自然美丽,是没有被污染过的那种文字,他的短篇、中篇和长篇小说,他的散文、文学评论和文艺理论方面的文章,在现当代中国文坛产生过积极的影响,受过他影响的作家,有许多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上都取得过很大的成就。
“文化大革命”,孙犁被迫放下手中的那支笔——晚年的孙犁,重新拾起它,写散文,写读书记,对人生,对文学,进行深入的思考。他性格耿直,还略带着一点点的天真,对自己喜欢的作家和作品,不吝笔墨给予赞美和宣扬,批评也比较直白。例如,他对铁凝的小说《哦,香雪》,贾平凹的散文《一棵小桃树》,就给予高度的评价,而对过往的,或者文坛上的一些人和事,有的问题,特别是文风方面的问题,也从不回避,直接指出,不怕因此得罪人。
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心中不藏事,没有心机,不会提防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贾平凹主编的一份《美文》杂志的创刊号上,发表了他写给贾平凹的一封信,是他对贾平凹向他约稿写的回信,在那封信里,他这样说:“我仍以为,所谓美,在于朴素自然。以文章而论,则当重视真情实感,修辞语法。有些‘美文’实际是刻意修饰造作,成为时装模特。”那封信,既是他对贾平凹的鼓励,也是他对美文的独到的见解。他的文字,不论是小说还是散文,或是其它文体,都没有拐弯抹角、绕来绕去、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句子,这样的文字放在当今,就愈加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