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还记得我 (短篇小说) 作者 罗鹏
若不是樊小洪突然地横亘面前,毫无生疏感地喊我名字,我似乎早已经把这个人忘得没影了。
就在这个N年后与樊小洪不期而遇的前几秒,我记忆库里所有的人生资料仿佛顷刻间清空了一般---也许天气太热导致大脑突发性缺氧,那一刻呈现我脸上的反应一定是一副被认错人的尴尬相。我的懵然令樊小洪沮丧。他失落地说,难道,难道,你不记得我了?面对樊小洪哀怨的眼神,我的脑际顷刻间又光速般运转起来,接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由胸腔蹦向嘴边,我装作颇为委屈地嗫嚅道,怎么会呢,你,你不是樊小洪吗。樊小洪立马亢奋地大声叫道,对啊,我是大樊啊!我以为贵人健忘呢。樊小洪两只眼睛直视着我说,我天天想你啊!他的这句话显然夸大其词了,天天想我?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你的梦中情人。但无论如何,“我天天想你”透着一股滴水穿石的能量,我顿觉胸中五味杂陈……
你好吧?樊小洪近乎语无伦次地问我。
从语气和语调中可以判断,樊小洪不像遇到一般熟人那样象征性地客套客套,而是充盈着抑制不住的惊喜。不等我回话,他居高临下地、使劲地拍打着我两个肩膀,连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啊!
我花眼好多年了,却依稀看到他的眼角似乎湿润了。
樊小洪的动容令我愈发不自然了。我不由地去握他的手,问候他,你也挺好吧?
樊小洪满脸开花地说,好着哪,这不还活着吗。
是的,我们都活着。
我仔细地端详樊小洪:老了。头发稀疏,皱纹,眼袋,塌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原来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这会儿似乎萎缩了一截……真是岁月无情啊!
1975年冬日的一天早上,我怀揣“留城证”和“招工通知书”, 心急火燎地来到市五建公司报道。人声鼎沸的劳工处办公室里,人头攒动且拥挤嘈杂,有人扯着嗓子问询有关人员,“贵公司今年都是招收什么工种啊?”我对这个提问颇为关切,一侧身一猫腰一使巧劲,人就挤到了前排,腰身尚未抻直,忽觉后面有只手一把薅住了耷拉在脑后边的棉猴帽子,还没轻没重地往后一扽。我生气地回头瞪那人,你,干嘛?!那人长得又细瘦又高挑,像根营养不良的绿豆芽,我不得不扬起脸跟他说话。那人满脸的青春疙瘩豆,每一颗都在不友好地熠熠放光,他诘问我,挤什么挤,踩我脚了,你不嫌硌得慌?我没理,只能换成笑脸说声对不起。后来我知道了,他姓樊名小洪。那次是我和樊小洪人生的第一次谋面。既然挤进去了,就得抓紧咨询我所关心的问题,领导好,我想干电工,汽车司机也行,有这俩工种吗?未等人家领导答复我,樊小洪在我背后先说话了,你长得和电工似的。招工人员颇有一腚水平,答非所问地说,像你们这批有文化、有知识,有高中学历的学徒工,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将来做个管理干部应该没问题。也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擅长声东击西的招工人员姓朱,时任劳工处处长。当时我忽略了朱处长嘴里“将来”的时间概念,后悔没问问清楚“将来”是半年六个月,还是三年五载?听罢,我便恭维地将 “留城证”、“招工通知书”,一并递了过去。从此我成为五建公司正式学徒了。我一侧身一猫腰一使巧劲,又从密不透风的人堆里挤出来。我久久地伫立在五建公司并不宽敞的院子里,面朝那幢半新不旧的办公楼,感到热血沸腾,我终于由一名待业青年跨入工人阶级的行列了。我举头眺望烟尘迷蒙的天空,想象着劳其筋骨先干它半年六个月工人—最好是电工,汽车司机也行,然后,人五人六地端坐在办公桌前的美好愿景。我还延伸想象着,梦想成真的那一天,就是我家祖坟上升腾起袅袅青烟的那一天。我爸在东风翻砂厂干了大半辈子浇铸工,连个副组长没混上,我妈是街道办纸箱厂的临时工,更是与官无缘。
有趣的是,那个薅我棉猴帽子的“绿豆芽”和我分到同一个施工队。我扬着脸和他套磁道,哥们,缘分那!他用细长眼睛上下测量了一下我的身高,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长得是够圆溜的。这家伙好赖话拎不清。他不屑地说,缘分个屁啊,这都不知道,家住一个区的都往一块分。我俩互报了姓名。翌日,我早早地赶到了施工队队部报到,静候这边劳工科再行安排具体工作。悲哀地是,我没被分配到电工或汽车班,而是和樊小洪一起分进同一个瓦工班组。这无蒂是晴天霹雳!说好的电工、汽车司机呢?我愤懑,郁闷,却无计可施。骑着自行车和樊小洪结伴去瓦工四班施工工地的路上,我诅咒了那个负责招工的朱处长!樊小洪讥笑我不谙世事,说,没让你去打扫厕所,你就烧高香吧。你家里托关系了吗?给管事的人送礼了吗?还电工,还汽车司机,美得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撒泡尿照照,你长得就像泥瓦匠!要不是打人犯法,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其实樊小洪一路上也在不断地怨声载道,他唉声叹气地嘟囔道,唉,瞎了我那“留城证”啊。又说,要知道留城干这熊活,倒不如把我姐留下,我上山下乡呢!
不管情愿与否,我和樊小洪由此开启了泥瓦匠人生。想不到,泥瓦匠学徒这么累,每天用方斗车推砖,用独轮车运水泥砂浆,往架手架上摞砖,用铁锨往放在一人多高的脚手架上的铁皮槽子里铲除砂浆,累得我光想喊爹叫娘。我那可怜的十根白白胖胖的手指头,以及细嫩光滑的手掌,第一天就被粗粝的砖块和铁锨木把柄磨破了皮,露出渗着血丝的鲜肉。他大爷的,不干了,不干了!我咆哮道。樊小洪不咸不淡地说,不干了?好,回家吧。回家?继续待业?我不敢。
再苦的日子人都消受得了。几个月没黑没白地磨炼过后,搬砖,推车,抡铁锨,习惯成为了自然,也就暂且淡忘了什么是苦,什么叫累。时间一久,与班里的泥瓦匠师傅、壮工嫂子们混得熟稔了,相处得甚好。师傅和壮工嫂子们性情都很耿直,人也善良,对我等新泥瓦匠有疼有热的,时常嘱咐我们“你们还年轻,干活得悠着点,别硬挵,伤了身子骨可不是好玩的,以后还得找老婆呢”。对,找老婆得排上日程了,这不刚参加工作还没腾出空来想这事嘛。俗话曰:早娶媳妇早得计。当然,这是老话了,已不适用当前的社会状况,但,早早找个女朋友还是应该的,花前月下,情话绵绵,想想都浪漫的心里痒痒。没想到班里的泥瓦匠一个比一个口无遮拦,一个比一个喜欢与壮工嫂子插科打诨,说占便宜的话,说过还沾沾自喜,脸上呈现出一派美不胜收的得意表情。
在建筑工地这个特殊环境熏陶下,我等新泥瓦匠在尚未熟练地掌握砌砖、抹墙皮等基本功之前,讲荤话、损损人,联手给谁发个坏,已经成为家常便饭。
环境改造人。
干建筑这行确实辛苦。有一天,我累得像抽了筋剥了皮,随口抱怨一句,让高中生干泥瓦匠,糟蹋人才啊!岂料,此话被站在离我数米远的班长大老李吸进耳朵里,他晃晃悠悠地走近我,不冷不热地,小崽子,要不,你报个名,上那个叫美什么坚的国家留学去算了,别在我这里流汗了。听听,损人不!
班里终于允许我们学干技术活了。既然干了泥瓦匠这行,学技术可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我和樊小洪每天站到一排脚手架上,有模有样地模仿着师傅们的架势,在手掌心帅气地旋砖,潇洒地摊砂灰,用瓦刀奏乐般地轻敲砖面,符准那条保证每一行砖砌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白线绳,干得乐此不疲。我还暗较着每个班次要比樊小洪多砌一块砖,而且砌得标准、漂亮的劲儿。在一个房间里抹墙皮时,我俩各自占据一面墙壁互不谦让,当当的敲击托灰板,“上砂浆,来白灰”的叫喊声此起披伏,累得给我俩专供砂浆的壮工嫂子直呼腰疼,捎带着骂一句“你两个小崽子,想累死老娘啊”。我得闲时就贬损樊小洪两句,你小子抹的墙皮真像生过孩子的女人肚皮---尽是妊娠纹络。樊小洪反唇相讥说,上学那会生理卫生课学得挺用心啊,懂得真多。樊小洪不服我,吹毛求疵地说,你抹的好,你自己看看,墙角那地方抹得和麻子脸似的。不谦虚地说,我就是比樊小洪抹得墙皮光滑平整,屡屡得到师傅们的夸赞。可能我在抹墙皮方面具有天赋。樊小洪酸溜溜地说,我是没好好干,好好干了,你真不行。
我和樊小洪属于班里不怎么听话的主,干累了,干烦了,经常任性地跳下脚手架,找个犄角旮旯抽根烟,偷会懒。班长大老李没少拎着一根方子木,撵得我俩满楼层抱头鼠窜,倘若让他逮着,我俩准得挨一顿胖揍。大老李没文化,他不懂得打人犯法。从事这么繁重的体力工作,我和樊小洪下了班不赶快回家歇着,三天两头随便找个路边摊喝小酒。喝恣了,就心怀叵测地密谋,明天怎么气气大老李,最好把他气得上不了班。还商量过哪一天不愿上班了,一个装肚子疼、一个借口家里有事,请假去看场电影。在酒精的刺激下,我还跟樊小洪交过心,探讨将来找个什么样的老婆。樊小洪身高一米八五,他醉眼惺忪地发誓说,他必须找个个子高的,还必须是漂亮的,他说这样才般配,郎才女貌嘛。我坦露心迹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喜欢漂亮女孩子。樊小洪先“咦咦”两声,然后撇着嘴说,你这个熊样,又矮又胖,长得像地瓜蛋,还是臭泥瓦匠一个,这辈子有个不长眼的女人跟你就不错了,还好意思挑三拣四?这话我不爱听,你好?傻大个、像根绿豆芽,还是营养不良的那种,难道你不是臭泥瓦匠?见我真急眼了,樊小洪嘿嘿笑了。盛怒之下,我将半杯啤酒劈头盖脸地泼撒他脸上。吓得摊主慌忙上前劝架,你兄弟俩不是同事吗,关系挺好吗,莫恼,莫闹,和为贵也。其实屁事没有,醒了酒,我俩仍然是哥们。我和樊小洪已经具备了泥瓦匠的基本特质,哪里说哪里了,挠皮不挠瓤,从不带记仇的。
樊小洪终于被大太阳暴晒得受不了了,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连拉带拽地把我牵引至路边树荫处,嘴里念叨道,不行,不行,咱俩得好好聊聊。
可我有事。我去给孙女预定一架钢琴。上午与店家约定下午三点看货,一并付款。想起这事我就来气,这么热的天,我那混蛋儿子支使我大老远地往市里跑,还装没事人似的决口不提钱,明摆着让我破费呗。给孙女买什么我都无怨无悔,儿子颐指气使的态度令我憋气。气归气,事还得办。我下意识地瞅一眼手机,两点十九分。坐公交车进市区需要一个多小时,中间还得转车。樊小洪观察细微,问,你有事?我说,真不巧,确实有事。樊小洪非常失望,说,那,改天吧,改天好好聊。来,留个手机号。互相留了号,我着急忙慌地大步奔向公交站牌。忍不住回头望去,樊小洪佝偻着腰正在目送我,还冲我摇手,似乎叮嘱我“别忘了,改天好好聊”。
公交车行驶了两站地,我才从偶遇樊小洪的懵然状态中走出来。他是樊小洪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很多年了,我不再和樊小洪有交往,源于那件我一直无法释怀的往事。
1981年底,我们瓦工四班班荣膺公司年度“先进班组”。班长大老李把班组荣誉看得比天高,他几经斟酌,决定把公司宣传处要求我班撰写一篇“先进班组”事迹材料的重任,交与我和樊小洪一起完成。平时大老李并不待见我俩,称我俩是掏大粪的掉了勺子---光剩棍了。意欲“搅屎棍子”,听听,多恶心!上班时间,大老李仿佛没其他事可干,只为专门盯梢我俩而来,一会走到我身边,大声训斥我砌的砖灰缝不均匀,让我扒了重砌,还贬损我说,就你干的这熊活,真是吃了馒头瞎了咸菜。一会又溜达到樊小洪那边,没好气地说,你眼瘸啊,看不见这砖哪一面光滑,哪一面粗糙吗?记住,光滑的这面砌在墙外面,这样整个面墙看上去才显得美观。凭良心说,即使大老李这么埋汰我,我却从没记恨过他。
那天,大老李一嗓子把我和樊小洪从脚手架上吼了下来。我不知道又犯了啥错,心里直犯嘀咕,心情忐忑地尾随他进了休息工棚。这回他的态度倒是蛮和蔼,干咳两声,说,你俩别干活了,回家费费脑子,写先进班组材料去吧。算他聪明,半年前我刚在公司内刊“建设者”报,发表过一篇表扬我班壮工曲玉霞吃苦耐劳的“工地见闻”,樊小洪随后也登载了一首赞美泥瓦匠的打油诗。为摆脱泥瓦匠生涯,早日晋升为管理干部,我和樊小洪心照不宣地各自施展着自己的才干,我写“工地见闻”,他就作诗一首。大老李批了我俩三天假。写这点东西用三天时间?那才叫吃了馒头瞎了咸菜。
我怂恿樊小洪说,偏不写,看他能把咱怎么样。樊小洪持否定意见,说为什么不写,不就是帮他吹牛皮吗,这点破事能难住瓦工四班的两只大文豪。再说了,还给三天假呢。瞧樊小洪这点出息。迫于大老李的淫威,写也得写不想写也得写。我俩进行了具体分工,我写初稿,我们俩商量着润色,最后由樊小洪誊抄一遍。樊小洪写得一手漂亮的仿宋体。
我和樊小洪联袂的“好班长带出好班组”一文,不日刊登在公司内刊“建设者”报上。没出两个星期,又以“企业通讯报道”的形式登载于市报。大老李喜得合不拢嘴,说,这两根棍子还真有两把刷子!仔细阅读完市报,我惊讶地发现,“好班长带出好班组”作者署名只有樊小洪一人。一时间,樊小洪在公司、施工队名声大噪,那段时间老有其他班组的人前来打听,哪一个是樊小洪呀,这么有才,你们瓦工四班藏龙卧虎呀!怎么回事?我不动声色问樊小洪。他解释那天弄到很晚,太困了,迷迷糊糊中把你的名字漏了,抱歉,抱歉!这种事根本没办法补救。回想我写完稿子交给樊小洪的那晚,我俩在路边小摊喝完酒各自回家时,确实很晚了。我如鲠在喉。
“好班长带出好班组”,给樊小洪带来好运。不日,他接施工队口头通知,借调至宣传科任宣传干事。班长大老李罕见地给樊小洪递上一支“将军”烟,有些谄媚地说,小樊呀,以后要多关照咱四班啊,常来班里指导工作。四班是你的娘家啊,你可不能忘本啊。听听,多肉麻。没干过泥瓦匠的人,根本体会不到泥瓦匠与管理干部之间究竟有多大差别。简单说吧,无论酷暑严寒,你愿意站在脚手架上风吹日晒呢,还是愿意坐在冬暖夏凉的办公室里呢?傻子才不选择前者。
樊小洪走马上任宣传干事前夕,班里给他开了隆重的欢送会,大老李王婆卖瓜道,小樊同志,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干部,希望咱们班有更多的小樊,通过自己努力奋斗以及才能的充分发挥,都能走上管理岗位……又感叹地说,我年纪大了,没啥想法了。
大老李有无意地瞥我一眼,我黯然地垂下头。
再见到樊小洪,我们仿佛已经是两个层次的人了,他衣着干净体面,我仍然是一身沾满砂浆的工装,我不好意思再和他开玩笑,和他说话得毕恭毕敬的了,我开始尊称他樊宣传。
我承认,我这人小心眼。樊宣传无论单独来工地搜集宣传素材,与其他科室一起来综合检查,我会起哄架秧子,鼓动班里的弟兄奚落他,呀,樊领导来啦,欢迎樊领导莅临工地指导工作,樊领导真有个领导样了嗨,臊得樊小洪脸红脖子粗,做完该做的事赶紧撒丫子跑道。有一次瞅准机会,我剜了半瓦刀砂浆,精准地抛向楼下带着红色安全帽的他,吓得他脸都白了,冲着楼上直叫唤,没看见楼下有人吗,注意安全,安全第一,都注意着点啊!听听,说话都像领导的口吻了。
脑子里想事太多,我坐过站了,一气坐到了99路车终点站场。正在我辨不清东南西北蒙圈时,公交司机硬把我扶进了站场办公室里。管服人员笑容可掬地问我,大爷,您忘了家在哪里了,是吧?您身上带没带写有家庭住址的小卡片?记得住孩子手机号码吗?需要我们帮助吗?这算什么事啊。我越更白,他们越不放心,小声嘀咕说,不能让大爷一个人走,万一走丢了,怎么办。我索性不再言语。话多必失,再把我弄进精神病院,咋办。他们很负责任地拨打了110求助。
我是坐着110警车去的琴行。琴行老板看见警察吓了一跳,连忙向我解释,我们已经把价位降到了最低了,绝不存在欺诈您老人家的主观动机!两个小警察没弄明白是咋回事,眨巴眨巴眼睛有些蒙圈,离开时留话,老大爷,有事可以再拨打110。老板尬笑说,没事,没事。警察说,没说你。
看过漆得油亮的钢琴,我忍不住按了几下键盘,“刀、来、米、法、扫”,那动静,清脆,悠扬,悦耳。问清楚几时送货,我的心和手同时哆嗦着交付了现款。他大爷的,这玩意真贵!迈出琴行的门槛,我滋生一股强烈的冲动,给樊小洪通个话。我对自己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都这把岁数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想当初我们俩关系好得像穿一条裤子……怀旧之情遏制不住地迸发了。我又想到,樊小洪不是最后也走了麦城。他在宣传科待了不到一年,办公室的椅子还没坐热乎,就遭遇了公司乃至施工队大搞精简机构,他不属于正式编制的管理干部,于是首当其冲地被精简下来。樊小洪带着瓦工四班班长的任命书,重返班组。班长大老李因年龄原因退居“二线”,去了材料库房享清闲了。与此同时,我的任命书也来了,调往瓦工八班担任副班长。大老李告诉我,让我去八班当副班长,是他给施工队推荐的,说我这几年干得不错,各方面进步都很大,不再偷奸磨滑了,不再调皮捣蛋了,尤其砌砖和抹墙皮技术大有长进。还说我能说会道,是块当班长的料。大老李和我谈话时,很是语重心长,脸上挂着欣慰的表情,完全没有了以往对我横鼻子竖眼的那股子劲。
我和樊小洪从此一别两宽,天各一方,各干各的。后来听说他调离了五建公司,去了哪里我也懒得打听。
见到樊小洪,使得我想起了班长大老李。自从离开瓦工四班,他去了材料库房当差,几乎很少见到,如果没有记错,最后一面,应该是他退休后有一次到公司医务室拿药的时候,当时我患感冒在那里打吊瓶,我们寒暄了几句。按理说,大老李对我有知遇之恩,提携我做了副班长,我不应该忘了人家。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次也没去看望过他,甚至很少想到他。我羞愧难当。令我遗憾的是,直到退休,我也没当成管理干部,枉费了当初我的雄心大志,自然我家祖坟上也就没冒那股袅袅青烟,有点愧对祖先。
是的,现在我迫切地想与樊小洪通个话,再见上一面,像年轻那会一样,找个小酒馆喝个小酒,一叙旧情。主意已定,我拨通了樊小洪手机号码。
手机嘟嘟几声过后,一个女人接了。
找谁?
我说,我找樊小洪。
她说,樊小洪?不认识,打错了。
嘟嘟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