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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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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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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故乡

        骆 浩



阳光照在院墙外的白杨树上。

微风吹来,片片树叶如同繁星闪烁着光亮,簌簌作响。水泥浇筑般枯硬的树干举头冲向天空,正诉说着那久远的时光。灰白的树皮上隆起的疙瘩丘壑斑驳。枝桠如同虬龙般交错,吃力地向四方伸展。粗壮的树根,紧抓着大地,根须在土里盘结迂回,将那道火砖砌成的院墙使劲地拱起,原本笔直的院墙被挤压成弧状。

这棵树有它的灵性。划过岁月的河流,它,一个默默站立的守护者,守护着故乡,守护着村子,守护着这片存留于我记忆中的土地。现在它如同一个衰萎的老人,皮肤沟壑,牙齿脱落,佝偻着身子,伤病累累地颤抖着留有一口气,见证着这里的人间烟火。

家里的庄院大概四分多地大小。平整方正,在整个村子的东南位置。

前院宽阔,影壁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芍药、太阳花、吊兰、牵牛花……各式的花朵每年春夏之际竞相开放,争先恐后地显摆着自己的姿色,装点院落。移栽新居的毛竹也密密麻麻地疯长起来,占领着自己的地盘。几年工夫,花园就变成了竹海。

院门内东侧有一片空地,闲置许久。奶奶用青砖砌成了一个鸡堂,并砍了毛竹,用铁丝扎成鸡圈。鸡圈里有三只母鸡和一只公鸡。母鸡大都安静平和,唯有那公鸡总是洋洋得意地,挺胸昂头,大约在孤傲地审视着自己的三个老婆。

冬天结束后,到了母鸡开始孵小鸡的时节。鸡蛋里怎么会生出毛茸茸的小鸡呢?年少的我和妹妹对于如何把一颗颗鸡蛋孵成小鸡充满了好奇。

“先得挑出孵小鸡仔儿的蛋!”奶奶说。

“要选呀,不是所有鸡蛋都能孵出小鸡的吗?”我一阵诧异。

“有的是使不得的”。

“孵不出小鸡的鸡蛋是专门用来吃的吧。”妹妹一笑。

奶奶让我们兄妹抬着存满鸡蛋的大青瓷罐子来到大房木门背后,关了门,左手接过妹妹从瓷罐里取出的鸡蛋,捏着鸡蛋转了几转,右手打开手电筒,鸡蛋被手电筒的光束照得通亮,如同夜空里的宇宙星球。

“你们看,像这只有月月的蛋,就能孵出小鸡。”奶奶说着,伸出食指指给我们看。

这时,我才看到奶奶所说的鸡蛋的“月月”,就是我们《自然》课本里所说的胚胎。

“这个也有,这个也有!”妹妹也发现了。

随后奶奶把这些挑出来的鸡蛋放到母鸡窝里去了。



老宅之东,蜿蜒着两条土沟。村里流传着一句话:“二龙戏珠华角寺。”

大殿沟和小殿沟,两个沟壑就是“二龙”。两条土沟从东边舞动奔驰而来,似要争夺我家门前“碧珠”一样的池塘。

这两条土沟是我们儿时的乐园。

春天到来的时候,燕子呢喃,出出进进地在宅堂前衔枝垒窝。三月的春风温和而略带些寒意,小伙伴们个个兴高采烈地聚在院子里,裁纸、打浆糊、做风筝。

风筝要飞得高,全凭一副好骨架。骨架软,不经风;骨架硬,太沉重。竹篾要新的才有韧劲,经得住大风吹。风筝骨架的比例也要合理,小伙伴们如同设计飞机一样构架着自己的飞行器。尾巴是风筝的平衡器,长度要和身体搭配适宜,脚轻头重、头重脚轻都是不行的。放风筝的线,最好是钓鱼用的那种,这样不易被大风扯断。待风吹来,大家带上自己制作的风筝便奔向那欢乐场。

等待,当春风不断地朝着一个方向吹,五颜六色的风筝就摇头晃脑地嬉戏着飘荡在空中了。我们把控制风筝的线垂儿手柄埋在地里,然后静静的坐在麦田上,长久地凝视着飞在高高的天空的风筝。

纯蓝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那种透明纯净的蓝如同无边的海洋一样深远,清清爽爽地映射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风筝如同一只只被我们吊上钩的大鱼,正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挣脱羁索,逃回属于自己的那一片海洋。

有时,银白的飞机喷着白气会在风筝上面的天空慢慢掠过。

“飞机上的人能看见咱们的风筝吗?”

“或许可以吧。”

“坐在飞机上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应该是吧。”

天气渐渐暖和,春色也愈加浓艳。各式的花草茸茸地在沟里冒出来,鹅黄、群青、二绿、翠碧、嫣红的色彩,涂满在赭石的土脊梁的画布上。田野里,麦子已经起身,但还未抽穗,如果你的技术足够好,可以拔下一支青涩的麦秆,把麦秆口儿用嘴轻轻咬出一个鸭嘴的形状,竟也能用这种麦哨吹出几个简单的音符来。

看烦了飘荡的风筝,屏住耐心,你会在麦田里找到一种淡淡胭脂色花蕊的“麦皮花”,摘下花来,反拉绿色如囊的花皮儿,吹一口气,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把气口捏住,朝着额头猛地一按,“啪”地一声打响,声音清脆而响亮。

徜徉在这春天的清风里,不用去世外寻觅,此刻即是儿时那世间的桃源。

大殿沟的深处南坡山有一片坟地。

那里是常有蛇出没的。沟里的蛇一般没有毒,所以也叫做“菜蛇”,就是能做下酒做菜的那种。到了初夏时分,总有几个胆大的家伙带着我们一群儿童去那里捕蛇。

俗话说:蛇打三寸。蛇的三寸,是脊椎骨上最脆弱、最容易打断的地方。捕蛇的工具首先是要用钳子截一段粗硬的铁丝做成“丫”字形,在捕蛇的时候按住蛇头后面,然后用细布做成一个口袋,布袋口用缝纫机做成环边,再穿上一条细麻绳,这样把捕到的蛇塞进去后,拉紧环口的绳子,蛇就无法逃脱了。

在春末初夏的时节,沟里的油菜花一片一片地盛开,发散着金色的光。碧蓝色的枝叶和鲜亮的黄色花朵形成了对比强烈的互补色,在辽阔的淡蓝色天空的背景下构成了一幅极具艺术气息的油画,正如梵高笔下那热烈奔放的色彩。

蝴蝶和蜜蜂快乐的往来于油菜田里,辛劳着它们的本职工作。《庄子·秋水》篇中,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从认知的角度来看,人和鱼是两种不同的生物。人们无法感受到动物的欢乐和悲伤。 因此,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形态去妄加揣测,那样的所见所闻不一定是事实的真相。在这些飞虫的眼里,或许只有黑白世界而没有七彩的颜色,我想它们或许感应到的只是花朵闪动着的蓬勃的生命光火,正如同我们看到灯的光芒一样。

在阳春的中午,蛇会在草丛和菜花地里出没。还有一种蛇,当地唤做“菜花蛇”的,用自己身体的颜色做保护色,盘成一团伏在赭褐色的斜坡地上晒太阳。那些年长于我们的捕蛇的家伙也会捡到这种便宜。只用铁叉子一下按住了三寸,然后捏住蛇颈部,用一只筷子撬开蛇的口,把细布片塞进那蛇的嘴猛地一拉,颗粒细碎的蛇牙就被拔下来了。拔过牙的蛇被塞入布袋,最后成了餐馆里的一道美味。每次看到这种场景我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晚上回家,半夜里的梦境都被蛇缠绕着,那蛇带着一家老小好似也化作人影,哭诉着向那个捕蛇的家伙索要着被拔掉的牙。



萧瑟的秋风吹来了又一茬收获。

田野如同刚刚被剃刀剃过的秃头,干干净净,举目无碍。拖拉机挂上铁亮的犁铧,在地里来回咆哮着,翻开板结的土壤。发动机的烟囱喷出阵阵浓黑的烟,如画卷上的一缕水墨点点晕荡开去。南山在夕阳下勾勒出淡淡的轮廓,成为一道遥远的背景。田地里草叶枯黄,犁铧翻起的土壤墒情尚好,可以再次播种。泥土在空气里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味,蚯蚓蠕动着被翻出地面,缓慢笨拙地逃窜。成群的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乌鸦,嘎嘎的叫唤着,聚集在田间享受一顿新鲜的大餐。

野兔失去了玉米地藏身的掩体和屏障,在慌乱中茫无目的地奔跑。这个时候,田野成了我们的战场。

在狗爷的带领下,小伙伴们很快组成了一支童子军。

捕捉野兔的狗基本上都是村子里各家的土狗。

土狗又瘦又长,也叫作细狗,探着尖尖的鼻子搜索着,细长的腿在地里撒着花儿。

猎枪是狗爷手工制作的。枪托的材料取自村口的一段老槐树,经过斫型、刨削、抛光、打磨、上漆等几道工序,再阴干晾敞之后,枪托便做成了。枪管是狗爷在自己工作的钢管厂捡回来的下脚料。待枪托、枪管、扳机、黑火药、铁砂等备齐之后,一把猎枪很快就能完成组装。

狗爷给童子军们特意打造了几把短小精悍的儿童猎枪。大家扛着枪,牵着狗,跟在狗爷身后,奔走在空旷的田野里,寻找着猎物。

野兔很是狡猾。它们以自己身体土灰的颜色伏在灰土地里进行隐蔽,躲藏追捕和打击。你远远地盯着的一只野兔,在空中一跃,打个趔趄的瞬间就消失了。就算猎狗迅疾玩命地追击,也往往是劳而无功。细狗会被弄得晕头转向,呆呆地站在那里朝着周围傻傻地搜寻着,吐出舌头喘着粗气。野兔正藏在附近的灰土里一动不动隐藏自己,等待攒足了气力迅速逃遁。当然,大多数情况下,细狗也会反应过来。它们开启自己发达的嗅觉围攻搜索,野兔会被再次惊起。

土狗在追逐猎物的时候,不会一击毙命,将野兔咬死。它们追击野兔,翻来覆去,兜着圈子,直到将兔子的力气耗尽。最后,衔起收获的战利品,跑到主人面前邀功。

童子军里有几个胆大的,背着小小的猎枪。他们也学着狗爷的样子,端起枪,在枪膛里装上一把铁砂,填足黑火药,举起枪搜寻着猎物。只待野兔嗖地奔跳出来,早已来不及对着准星瞄准,只是大致朝着兔子奔跳的方向扣动扳机,“砰”地一声枪响,铁砂四散地从枪管里射出去,他们会被枪的后坐力震倒,坐在了地上,有的竟哇哇的哭起来了。

俗话说:“狡兔三窟”,一点儿没错。野兔一旦钻进洞里,细犬嘶嘶地嚎叫着,没了用武之地。这个时候,狗爷会带着我们分组去附近搜寻其他的洞穴,待伙伴们找到所有的洞穴口后,兔爷会让我们用一堆厚土堵死其他洞口,只留下一个出口。然后燃起玉米杆,堆放在那个入口。这时浓烟就会钻入洞口,野兔会被烟熏得从唯一的那个出口跑出来。狗爷在出口已经布置下了一张大网,只等兔子窜出来收网。

捕野兔还有一个时段,就是在晚上。在夜里,坐在老式绿皮吉普车上,在地里奔驰,慌乱的野兔会被强烈刺眼的车灯照得不辨东西南北,暂时失盲,一动不动的伏在地里,只等猎人下车去拣到笼子里。这些猎获的野兔会成为狗爷的下酒菜,宰杀野兔的时候我是不敢去看的,那几胆大的说看了晚上会做噩梦。

 

 四


门前的池塘,似一块碧玉。

整个冬天,风都满满的,从天的大口袋放出来,肆意地吹拂大地。积雪依着地面连绵到远方,银白耀眼。池塘穿着冰灵灵的绿色盔甲,像躺在我家大门前的战将,亦或是一条恹恹卧龙,默默地被冰封了起来,歇息了,好似陷入梦境,然而我知道她终未沉睡。

几个孩子踏着冰层,敲冰嬉闹打破村子的寂静。整个池塘睁着一只冻僵的墨绿的眼睛,凝视天空,等候着温暖的春。鸟儿已储食归巢,一家子依偎取暖,封门闭户。池塘周围,只有铁青的树,他们相互凝望着对方。雪落悄然,覆盖大千。雪住的时候,奶奶会带着我们兄妹拿着铁锨和扫帚铲雪、扫雪,总要把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前路子打理得畅畅通通。随着周遭地面的裸露,池塘更显得聚焦惹眼。

春天如期降临,大自然充满了欢笑。水藻事先激昂地铺陈开来,摛成一塘碧玉。鸭子破开漂浮在水面的余冰,群群徘徊,欣然搅动着涟漪,呱呱抒发春情。长脖子的白鹅,不自觉地高傲起来,鹅顶红在这大块绿中摇晃着,愈加醒目艳丽了。在太阳最好的时候,会发现一只深藏在塘中淤泥里的老鳖钻出水面,伏在南岸悠闲地晒着太阳,如果你足够幸运。那些塘子周围的杨树,满身疙瘩抽出新芽,油油地,嫩嫩初新。岸边梧桐退掉老枝,撑开苍穹,带来了春天的绿意。一匝不知名的小花杂草很有眼色地围上池来,拼个色彩,凑个热闹。池水如此清澈,隐隐腾一股灵性。三三两两的村妇,蹲在塘口青石边,家长里短地抡着棒槌洗衣。整个池塘托着红润温暖的太阳,在微风里荡漾着金色的光。这时的池塘如同怀春的少女,纯净、鲜活,富于青春的生命力。

夏中的蛙鸣是一天燥热的落幕。

凉风阵阵相送,萤火虫聚集在池塘壁上,发着幽幽的绿光,给夜色涂抹一层神秘。那时我们坐在院子乘凉,未围墙,风无阻挡。夜里的池塘化为一片玄色。唯有蛙的和鸣以及间或跃入池水的卟嗵声,愈增添了池塘的深沉。然后,白天会又一次打破这深沉。

生命律动起来,绿色大蜻蜓是少年的最爱,个个小小的直升机绕着池塘循环往复地飞来飞去。这时,孩子们放学扔下书包,或逮一只飞蜢守在池塘边钓蛙,或用竹竿绑上铁丝圈,再粘上蜘蛛网,绕着池塘临岸捕蜻蜓,蜻蜓投网,翅膀便会被蜘蛛网黏住,这是在儿时伙伴玩耍最快乐的游戏了。而那些耐不住暑热的大人们和爱戏水的孩童也下水解暑,水性好的憋足气,一猛子扎下水,像鱼雷一样,一溜屁泡抵达对岸,赢来围观者一片叫好。

最美是雨期,密雨侵袭。池涨秋水,塘落珠玉。这时的池塘换去瘦骨,俨然身着一席碧纱的丰腴少妇。一群小伙伴你追我赶,卷起裤腿赤脚挑沟引水,四面的积水混着黄泥汩汩泄入池塘里,孩子们陶醉于治水的欢乐。

难忘老家门前的池塘,岁月将她凿成一块碧玉,深深地收藏于在我的脑海里。她是一道风景,她有灵性,汇集一村人的精神,是鉴照村子的精神之镜,她明亮清清,是村里观望周遭的眼睛。她是村子空气湿度调节器。是孩子们的欢乐场,是旱天滋润庄稼的水源,是涝季吸纳雨水的储存器。

数年未归,当我再一次站在老家门前的时候,那个曾经让人魂牵梦绕的池塘,如今已被水泥填平。往昔不再,那个楚楚如玉的池塘啊,恰如一个被埋葬的故人,再也找不到儿时那心里一块圣洁的碧玉了!

故塘难觅,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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