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印象

所有的优质土木工程，都出自于建设者之手。而建设者，往往住在简陋的工棚里。

工棚简陋，人可不简单。我曾经与一位项目经理长谈，谈工作，谈生活，谈学习，在他的办公室里，也就是在一间工棚里。那是一排两层彩板房，下层是办公室，上层是招待房。一旦楼上有人走动，楼下的人就好像听到沉闷的鼓声一般。好在那时是上班时间，在楼上走动的人并不多。或者我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不曾留意楼上的声音。他嗓门不大，但我听得清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个子不高，但坐在椅子上并不显得矮小。一级建造师、甲级造价师、注册安全工程师等多本执业资格证书和丰富的施工经验增加了他的人生高度。他用20年的时间，从一名公路技校毕业生成长为某大学的大专毕业生、本科毕业生，从一名技术员成长为工程师、高级工程师，从一名施工员成长为工区长、项目副经理、项目经理，其奋斗历程可以写一部长篇励志小说。囿于篇幅，我在此仅一笔带过。但我要透露他的成功秘诀，那就是四个字——坚持学习。问他何以做到，他笑得很腼腆：“每天晚上学习两个小时，已经习惯了。”“应酬之后也要坚持吗？”我追问。“那当然。如果实在太困，那就等凌晨醒来时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当习惯成为自然，甚至像吃饭睡觉成为一种本能需要的时候，学习已经变成了一种人生享受。依我看，“学海无涯苦作舟”的“苦”用在他身上需要作新的解读。

而且，我从他所说的“习惯”想到了另外两个词，那就是“自律”和“毅力”。不难想象，在无数个黑夜里，在某个工地的某个工棚里，总有一盏电灯顽强地亮着，给一双饥渴的眼睛带来光明，照亮他前进的方向。那一抹透出窗外的哪怕再暗淡的灯光，也给单调的工地生活增添了色彩，给迷茫的青春岁月指明了方向。

我也住过工棚。有一年暑假，妻子到工地探亲。那时，她刚开始学习弹钢琴。为了不让她过于寂寞，也为了让她活动手指，我特地喷绘一幅琴键，平铺在卧室的书桌上。妻子看到琴键图，被我的童心逗乐了，说：“你老是纸上谈兵，也让我纸上弹琴呵？”话虽这样说，她还是端坐琴前，敲打琴键，仿佛那是一台真的钢琴。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桃花般的笑容。我想，当她移动双手的时候，心里一定会响起《梦中的婚礼》那悠扬的旋律吧。如今，我不用下工地了，可以经常坐在家里，看妻子弹琴。不知为什么，我久不久会想起那幅平铺在桌面上的琴键，如果当年我的工棚里真的有一台钢琴，那弹奏的效果会如何呢？

在工地，我偶尔会去串门。有一天傍晚，我特意去机手宿舍。那两排工棚，住的基本都是机手，有大车司机，有挖掘机司机，也有平地机司机。表面上看，那些工棚与别处没什么两样。可一旦走近门前，你会发现许多不同。首先是门板上，写着机手们自创的门牌。有的写“宝马”，有的写“奔驰”，有的写“长城”，好像这里是众多品牌汽车的临时办事处。我要找的陈师傅住在“东风日产”。推开虚掩的房门，我差点误以为自己闯进了某个人家的餐厅。在两张床铺的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桌面上放着一个火锅，火锅里热气腾腾，四五个人正忙着夹菜，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烟酒味。看见我进来，他们挪出一个位置，为我摆上碗筷，倒满酒。我也不推辞，端起碗就喝。干完第一碗酒，他们似乎才认可了我这个项目党支部书记。陈师傅长着一个娃娃脸，50多岁的人了，除了白头发，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老是眯着眼笑，脸颊红润，脑门上油光发亮。他说：“没什么事，几个工友凑在一起喝两杯，晚上好睡觉。”他告诉我，米饭和青菜是从饭堂打来的，而肉是他们自己买的，酒是自己泡的。“这里的人老实，牛肉不打水，很甜。”他惬意地说。其实那天我是想去做“思想工作”的，因为有人反映机手们因为待遇问题闹情绪，不服从工区长工作安排。陈师傅在机手当中辈分最高，有一定的威望。所以我就去找他，但从进门的那瞬间起，我决定只跟他们喝酒闲聊，不谈工作。效果却出奇地好，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秩序。后来，我又不定期地去几次机手宿舍，与他们偶遇在酒桌上。接触多了，他们也把我当成了朋友。现在想起来，原因很简单，不外乎我给予了他们足够的尊重。尊重，让我与机手们建立起了信任和友谊；尊重，让铁皮房在寒冷的冬天里充满了温暖。

最近一次，我又在另外一间工棚里看到了不同的景象。那是路面项目的一个工区驻地。说环境好，那绝对不敢恭维。因为，人就住在料场和拌合站旁边，灰尘难免，噪音更难免。但走进李工区长的宿舍，我却被惊艳到了。工棚里，竟然摆着一个鱼缸。鱼缸里，几尾金鱼扭动婀娜的身姿，在水草间慢慢穿梭，自由自在，不受外界一点影响。我对于养金鱼是外行，但又想保留一点面子，所以没有说一些幼稚的话。我只是站在鱼缸面前，慢慢地欣赏，慢慢地感受，觉得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看到摇曳的水草，看到粉红色的鱼鳍，尤其看到小金鱼纯净的眼睛，波动再大的情绪也会慢慢平缓，仿佛自己也变成一条小金鱼，游弋在水中。可以看出，李工区长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是一个懂得自我调节的人，他像养金鱼一样去修路、养路。站在这间工棚里，我不禁想起刘禹锡的《陋室铭》。建设者之家，何陋之有？

当工程竣工，建设者们悄然离去，所有的工棚随即拆除，抹掉痕迹。直到过了几年，工程获奖的消息陆续传来，建设者们才会微微想起，并不怎么激动，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此时，他们已奔赴新的工地，住进新的工棚，开启新的传奇。

（2019.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