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絮飞

木棉是南方一种神奇的树。

在寒冷中缩了一个冬天，瘦得只剩下树干和树枝，犹如铁铸一般。然而，春风一吹，黑黝黝的枝桠立即冒出无数个花蕾，像木棉树的小眼睛，一夜之间全部睁开，惊喜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从远处走来的我。

我也惊喜地看着她。

已经绽放的花蕾，更像一张张嘟起的小嘴巴，陶醉地等着淅淅沥沥的雨滴。

从小区出来，走到河堤，我便摘掉口罩，露出略显苍白的脸，好让木棉树认出我，认出已相伴多年的邻居。如果不是疫情影响，我早已上班，不会每天清晨都去河堤闲逛。

木棉树看见我，微微抖动树枝，像是向我打招呼。我抿嘴一笑，低头，继续走路。我有点累，也有些烦。元旦过后，即投入复习，想参加咨询工程师考试。可是，3月4日，看到通知了，考试延后，何时恢复未有明确。计划被打乱，生活节奏发生变化，心情也较为郁闷。

我行走在河堤上，寻找春天的气息。虽然河堤上有绿草，有绿树，但绿草和绿树在冬天里也保持一样的颜色，没什么变化，并不能引起我的注意。

只有木棉树，吸引住我的目光。

起初，我并没有太多的期待。我不是武则天，不能命令木棉花像洛阳牡丹一样一夜绽放。我只能被动地等待，等待春天的恩赐。等待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幸福。

但没料到木棉树会如此优待我，好像串通好一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所有的花苞全部打开，用无数张笑脸，欢迎我。

每一朵花都直立在枝头上，披着鲜红的长袍，端庄而美丽。这样独立的鲜花，如果被捆成一把，放进花瓶，或者摘一朵，插上王冠，对木棉花都是一种亵渎。

所以，我宁愿仰头，观赏这从天而降的礼物。

如此长时间地凝视木棉花，乃我平生第一次。并不是我之前没见过木棉花，而是见得匆忙，印象不深。20多年前，我曾以一个工作人员的身份参与广西报纸副刊好作品评选活动。当时，没有高速公路，从南宁到百色，300多公里，要颠簸五六个小时。我坐在车上，昏昏欲睡，突然有一个评委，轻轻扯住我衣袖，说：“看，木棉花！”他的神情，就像看到了仙女一般。汽车穿梭于右江河谷之中，久不久可在江边看到一棵木棉树。那木棉花像一盏盏红色的灯泡立在树枝上，点亮了评委的诗情画意。他说：“我可以写一篇文章了。”木棉花频频从车窗闪过，想必他的文章也一句一句成稿于腹。而我，心性愚钝，只是木然地应一声：“哦，木棉花。”

十几年前，南宁的白沙大道改扩建，有大约300米的路段，在中间绿化带种上了木棉树。后来，木棉花开，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不少市民站在路边拍照。而我路过，也只是无意识地瞄上一眼。

几年前，我移居邕江北岸。河堤上，种有木棉树，三五棵一组，间隔距离不等，并不形成规模。周末休息，我常沿河堤散步，经常在木棉树下走过。但主要是与妻子散步闲聊，不看他人，也不看树，几乎忽视木棉树的存在。

今年不同。新冠病毒肺炎疫情暴发，春节假期延长，单位安排居家办公，长达一个多月。我基本每天都要到河堤上走路散心。看多了，木棉树便渐渐进入我的视野。

木棉树的花让我看到了早春里的红，而木棉树的果让我发现了春天里别样的绿。

早春三月，90里邕江河堤，挂果的树只有木棉树。

花谢了，像一个个鲜红的羽毛球，花瓣朝上，散落在地上。而果，以与花相反的方向，像无数个青色的椭圆形耳坠，垂挂在树枝上，装扮着木棉树。也许她觉得绿叶太薄太轻，不足以展示春天应有的份量。

先是花，后是果，都没有绿叶做陪衬，这让我感到惊奇，甚至让我怀疑木棉树到底有没有绿叶。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木棉果味道如何？未成熟的葡萄，味道是酸的。这连狐狸都知道，可有谁尝过木棉果？

我很想摘下一颗木棉果，轻轻地咬一口。

可是，我做不到。木棉树长得太高了，不像扁桃树，果实压弯了树枝，可以让人随手摘下。

而且，她的树身裹满硬刺，像树木中的刺猬，别说爬上树，就是摇一摇树干，或者抱一抱树身，都做不到。

我只能惆怅地瞅着木棉果。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抬头一望，木棉果已经退去了青涩，代之以深褐色。

我心里想，快熟了吧？

这时，一阵河风吹过，啪啪几声，两三个木棉果掉在地上。

这是老天爷送来的礼物。我大喜过望，赶紧弯腰去捡。可就在手指头触碰到果实的那一刹那，木棉果裂开了，裂成五瓣，每一瓣都是木质的壳。壳表面，有短短的绒毛，并不扎手。木壳包住的，正是我听说而从未亲眼目睹的木棉。木壳裂开之后，浓缩的棉花立时膨胀开来，棉絮洁白而松软，随风翻滚、起舞。就连棉絮中的木棉籽，也显得轻盈无比。动作慢了，我抓不到她；用力轻了，她也轻轻地从我手中滑落。

看着漫天飞舞的棉絮，我终于明白木棉树为什么是一身的刺了。只有那些刺，才能保护木棉树免遭像我这样的好奇者或者恶作剧者的伤害，才能把成熟的果实奉献给大地，奉献给人类。

抬头寻找，树枝上也有几个爆裂的果实，棉絮从裂缝中钻出，蓬松地挂在树上，随风飘扬。

以前曾听说木棉树是英雄树，我不甚理解。现看到这一幕，心中若有所悟。红花是英雄鲜血的象征，而棉絮是祭奠英雄的白幡。查看日期，正值清明节前后。

今年春季，我在邕江河边收集不少木棉，做了一个抱枕。紧抱木棉，心里对木棉树充满了感激：你的花，红得纯正，让我养眼，让我得到激励；你的棉，白得无瑕，让我养心，让我得到温暖。但愿今晚有梦，梦见自己长成一棵木棉树，昂首站在南国的天空下。

（202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