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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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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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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校


 

母校是一个遥远的话题。提起母校,就得沿着历史长河,原路游回,考验自己的记忆,以及情感。

1975年9月,我第一次踏进学校大门,在求学的起点上,开始漫长的跋涉。这之前,我没读过幼儿园、学前班,家门口的大榕树,离家不远的山坡河滩和瓦窑,既是我的乐园,也是我认识事物的地方。我无师自通,学会了怎么抓蜻蜓,怎么灌蛐蛐,怎么做弹弓,怎么削陀螺,怎么捏泥牛,诸如此类的小玩艺,但就是写不好自己的名字。入了学,才严谨地学起横竖撇捺,完整地背一首古诗,朗读一段文章。感觉老师是仪态最威严,常识最渊博的一个人,比做中学语文老师的父亲更令我感到敬畏。一到三年级,我只有一个老师,四年级是另一个老师。除了语文和数学,没别的课程。语文老师是他,数学老师也是他。十年之后,才知道,我的第一个和第二个老师,都是民办教师,领取的工资不是人民币,而是村里发放的稻谷。他们用赶牛、赶鸭的方式管理我们,甚至把牛鞭也拿到了教室,其中一个老师还说出“宁愿去犁田”之类的话。有一次上数学课,老师拖堂,已放学了的几个高年级学生从后门溜进教室,学老师的腔调说话;老师大怒,把手中的黑板擦从讲台直接砸过去,不料手法不对,黑板擦打在本班一个男同学的鼻梁上,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的疤痕。但这不影响我对他们的尊重,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为难过我,我学习成绩中上,不拔尖,也不落后,属于被老师遗忘的那类学生。记得有一年期末考试,我因为双科成绩及格,被学校奖励了一支铅笔,但好像父亲并未因此表扬过我。一到周末,在其他乡镇教书的父亲回到家,都要检查我的学习情况,他并不看我的作业本,而是要我背书。我因为背诵不出《南京长江大桥》而被父亲责骂,但也因此,事隔四十多年之后,我还清晰地记得此事,并从心底里感激父亲。

老师平庸,学校却有名气。我的第一个母校,原先不是学校,而是村里一个梁大官人的宅院。梁大官人是真正的官人,当过上思县长,宅院非常气派。这是一个巨大的四合院,面向东方,周围是一片平坦的稻田,房前有两个大渔塘,池边有大树。大门口类似故宫的某个宫门,高门槛,厚重门板,一排圆形门栓,不开门,谁也进不来;关了门,谁也出不去。这个宅院是什么时候开始当作学校使用的,我没有考证过。建筑物是否经过改扩建,也不得而知。只依稀记得,走进了校门,左边是两层楼,下层是校领导办公室,上层是校长居住的地方,对面也是一栋两层楼房,好像也被当作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其他的都是平房,宽的是教室,窄的是老师宿舍。院子里,有许多大树,印象最深的是一棵凤凰树,长得枝繁叶茂,一半在房顶上,另一半遮住了房前的空地,像半边大伞,常有女同学在树荫下跳绳。校长办公、居住的那栋小楼,一直是个神秘的地方,想去又不敢去。直到1990年左右,我的一个师范同学辗转几年之后到这里当老师,他是外地人,便住在当年校长居住的地方。我回老家时去看他,才登上了那个神秘的地方。不料,上去之后颇有失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木板楼,而且年久失修,脚底摇摇晃晃。老同学表示,已托人找关系,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我听了,暗叹一口气,师范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山村小学,如果是分配在母校,也许就没有我的四处奔波了。

母校全盛时,是一个中心学校,设置一至五年级,方圆10里的适龄儿童都来这里上学。上学期间,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有如百鸟归巢。琴江河对岸的学生,每当雨后发洪水,都有家长游泳过河接送。水陆交界之处,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场面蔚为壮观。

老同学任教时,母校规模已压缩,只开办一至三年级,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得去江平中心小学就读。

再过了几年,母校楼房坍塌,全部改建平房。校门推倒,再也无门。每次回老家,我总习惯性地扭头去看那个高耸的校门,但只看到一小块绿铁皮,把母校的形象降低了许多。

今年初,我再次回家,惊讶地发现,母校的平房已全部拆掉,地上堆放着烂砖头。村里人说,学校已被买下,将作房地产开发。我特意去母校的旧址走一趟,什么都没看到,心里空荡荡的。

第一个母校琴派小学,彻底地消失了。

小学五年级时,我转学到南康小学,便有了第二个母校。转学的原因很简单,是父亲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孩子们都读不成书,所以咬咬牙,把我带走,让我转学到三华中学附近的小学,在他的监督之下念书。父亲是三华中学的语文老师,在两个教室之间有半间宿舍。说是半间,是因为那间房子以横梁为界一分为二,各住一个老师,也相当于各住一个家庭。在那半间宿舍里,有一张床,一张课桌,一个水缸,一个饭锅和一个炒菜锅,那就是父亲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

那时,父亲头上还戴着反革命之类的帽子,心情极为郁闷。有一天半夜,我在迷糊之中听到父亲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声,并猛地击打了一下床板。我吓坏了,但不敢吭声。隔壁的黄老师连叫几声“罗老师”,父亲才应了一下,想必是父亲在睡梦中对不平人生进行抗争。

南康小学离三华中学不远,中间只隔一个村庄,走路也就十几分钟。这是一个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的学校,两排教室,面对面排列。没有球场,女同学的体育活动不是跳绳就是踢毽子,而男同学就是摔跤和打架。可是学校离县城不远,所以大部分老师都是有背景的老师。我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身材较高,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据说住县委大院,是某位官员的夫人。老师姓黄,上学期还上课,下学期就请产假了。临走之前,她对全班同学说:“我们班可能有一个同学考得上上思中学,如果他考不上,估计我们班也就没有人能考得上。”她没有说出那个同学的名字,但我隐约感觉她说的人就是我。接替她的,是一个男的代课老师,当过兵,就住在学校旁边的村庄里。他所上的课,所讲的话,我已全然忘掉,只记得他上课时喜欢坐在讲桌上,时不时动下脚,晃动脚上的绿色解放鞋。

那时,教数学课的是李副校长,女同志,长得较丰满。有一次期末考试,有一道应用题,我的答案是对的,但解题方法与李副校长所教的方法不一样,李副校长就不给分。我有点不服气,拿着试卷去请教三华中学的数学教师,也是姓李的一个男老师,李老师说我的解题方法没有问题,也是正确的解题方法。所以,我又去找李副校长,传达了李老师的意见,最后把分数改过来了。这件事,提高了我对数学的学习兴趣。升学考试时,数学考得99分,我因此考上上思中学,成为80(甲)班的一名学生。而南康小学,不久就解散了。

有一次,在桂林市工作的大姑父来村里探亲,看见我胸前佩戴的上思中学校牌,随口说一句:“未来的大学生。”他的话很有权威性,“未来的大学生”便成了我的绰号。但很不幸,初中毕业时,我就去读师范学校,中专学历,并非大学生,辜负了大姑父对我的期望。

但上思中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学校,地处平婆岗,校外临江一面,视野开拓,可远眺那板水库。校内大树参天,有一个大礼堂,平时可在礼堂内打乒乓球。初中部和高中部没有明显的界线,只是宿舍分开,教室分开,而饭堂和球场共用。高中部的学长们身材高大,排队打饭和打球都是动作凶猛,有点吓人。我长得较单薄,很少上球场,但也不会站在球场边呆看。我更乐意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我的同学中,没有一个是来自原来的母校,大部分是上思县重点小学思阳完小的学生,少部分是那琴、在妙等乡镇的生源,我跟他们都不熟,没有共同的原始话题。在那里,我很孤独,很少讲话,成绩中等偏上,不是很受老师重视,但也不受其他同学欺负。严格来说,行动比较自由,思想比较自由。当时,电视机并未普及,而我又非常喜欢看电视,所以,晚上经常跑到县政府旁边的一些单位去看电视。电视机放在一间娱乐室里,供职工家属免费观看。记得常去的单位有酒厂、派出所等,好像看过《加里森敢死队》等影片。觉得最享受的事情,还是夏天傍晚,到明江洗澡。琴江在明江的上游,是明江的一条支河。而我家,就在琴江河畔。浸泡在明江河水里,我多么想变成一条小鱼,逆水游去,游到家门口。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会有一些较惆怅的情绪。当时,我也没有想到,琴江的水流到明江,明江的水流到左江,左江的水流到邕江,邕江的水再流到西江、珠江,最后流进太平洋。

2018年,留在县城发展的部分同学发起毕业35周年纪念活动,我参加了。除了原来的班主任和少量同学,我基本叫不出名字,只是觉得有些面熟。他们也基本叫不出我的名字,甚至觉得我是冒牌的,因为在毕业照上找不到我。确实,拍毕业照那天,我回家了。学校要求要穿白衬衫,我没有白衬衫,所以跑回家去跟大哥借衣服。等我穿着大哥的白衬衫,骑单车赶到学校的时候,照相已经结束。聚会那天,曾有同学问及此事,我回答说那天回家帮母亲收割稻谷去了。他们都信以为真。

本月初,在县图书馆工作的老同学要求我把自己写的几本书捐赠给图书馆,由图书馆收藏,并免费提供给读者借阅。考虑再三,我答应了。虽然所出版的作品不是什么精品,但也不是什么毒品,多给几个人看也无妨。另外,我也想到,当年拍毕业照时,我缺席了,这几册印有我名字的书本似乎可以弥补这个缺憾。

当晚,我住在母校旁边的半岛酒店。经过学校门口时,老同学说:“你认真看看,学校有什么不同?”我一看,校门的建筑没什么变化,便回答说:“没什么不同”。老同学说:“上面挂的校名已经不是上思中学了。去年,学校的高中部搬到新校区,把上思中学带走了,这里现在是上思实验中学。”我一听,知道又一个母校离我远去。这么复杂的关系,以后如何理得清呢?

好在还有一个母校。这便是我就读的南宁民族师范学校,俗称南宁民师。从1983年9月到1987年6月,我在此求学。

我像一条奔向大海的鱼,从琴江游到明江,又从明江游到了邕江。邕江流域的这所学校,满足了一个乡村少年的所有要求。这是广西的一所重点师范学校,专门培养小学教师。我在这所学校里,快速成长,度过自己的青春时代。我没想到,内向的我竟然成为校广播站播音员,与美丽的班花共同播送校园新闻。每次举办运动会,我不是运动员,但我是新闻的撰稿员,新闻播出时有我的名字。我当上了学习委员,加入了文学社,所写的作文几乎每篇都得到老师好评。有一次,老师布置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名字》。我张开想象的翅膀,把“挺表”二字解释为“挺身而出,作出表率。”年轻人的乐观和抱负,跃然纸上,但是我错了,若干年之后,当我知道父亲的经历之后,当我也度过40岁、50岁生日之后,才知道父亲的本意是“挺住,表里如一”,这是他对我的要求和鞭策。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碰撞得伤痕累累的时候,我才深刻领悟“挺表”的含义:挺住,才能活得下去;表里如一,才能活得有价值,有尊严。

但当时,我没想到这些,只是在老师叫我朗读这篇作文时,我感到害羞,不甚情愿。老师看见我的窘态,没有逼我,而是由她亲自来朗读。也许,她想多给我一个表现机会,可我没有领会。

从那时起,我已经是一个书呆子。读书成为我最大的乐趣,我在阅读中悄悄长大。有一年暑假,我报名留校值班。放假前,即借好一堆书,记得有老舍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刘心武的《钟鼓楼》等。等假期结束,我也把所借的书籍看完。记得,那时还以“蓝雨”作笔名,在什么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歌,得到稿费8元。

留校值班,尤其是值夜班,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夜深了,几个同学游荡在校园当中,平时不敢去的地方,比如女生宿舍区和老师宿舍区,那时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看看哪个窗口还有亮光,听听哪个房间传出声音。现在看来,有点可笑。

在南宁民师,还有一个难以忘记的事情,就是周末可以在篮球场看电视。下午下课,拎起椅子,跑去球场占位置。本以为占据了最佳位置,等吃完晚饭,赶到球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椅子早已被别人挤到旁边去了。这时才醒悟,人不在,位置是占不住的。

当时,露天之下,夜风当中,听张明敏演唱《我的中国心》,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扯开嗓子跟唱起来。

毕业不久,听说南宁民师被并到广西师范学院,成为广西师范学院的长堽校区。

参加毕业十周年聚会时,走进校园,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好像一个游子回家,却走进了别人的家,心情难以述说。

毕业二十周年时,只有少量同学进到校园。三十周年时,几乎没有同学愿意进去了。

我的四个母校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曾经就读过的学校,离我越来越远,印象越来越模糊。或许,我不愿意回到过去,过早地生活在回忆当中。或许,我又找到了新的母校。这个母校,就是社会大学。在这个大学里,有一个教室与我永远相伴,那就是我的书房。从某种意义上说,书房成为了母校的延续,是母校的香火。我在,香火不灭。

(202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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