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海浪扑来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人对我说：读懂红树林，便读懂人生。

我听了，一脸茫然：人生，到底与红树林有什么关系？树非人，人非树，人生与树，有何相似之处？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二十年。

今年夏天，我来到钦州湾，在海边住下，与红树林为邻。朝夕相对，五个月过去，终于有所感悟。或许，我找到了答案。

早晨，我沿着龙泾大道慢跑。龙泾大道其实是一段海堤，在七十二泾东岸，是钦州扬帆大道的延伸，进入港区之后才另外命名。之所以选择龙泾大道作为跑道，是因为龙泾大道是沥青路面，跑起来感觉鞋底有弹性；也因为龙泾大道临海一侧，长着连绵不断的红树林，我可以一边跑步，一边欣赏林景。有时，恰好是涨潮时间，红树林浸泡在海水里，不摇不摆，不抖不动，海水像蓝色的胶泥把它们固定住了。朦胧的晨曦当中，只见一片蓝绿重叠的图案，绣在柔软的绸缎上，似乎可随手拎起。不禁想象，如果把它裁成旗袍，穿在某个美人身上，会是何等的风情？有时，刚好碰上退潮时段，眼前又是另外一番情景。海水是红树林身上神秘的外衣，如今把外衣掀开，甚至抛到一边，红树林便像一个个精瘦的男人女人，从头到脚暴露在我眼前，仿佛当年煤矿公共澡堂里晃动的人影。此时的红树林，仿佛铁铸一般，枝干灰黑，没有一丝光泽，而叶子像是涂上了一层绿漆，绿得发暗。一两艘小渔船，搁浅在滩涂上，陷在软泥里，也像生了根，动弹不得。船上无人，也无声音，陪着红树林默站在海泥里。

傍晚，如果没有应酬，我会到仙岛公园散步。环岛有一条标注长度的跑道，共1200米，可慢走，可疾行，也可狂奔。总有人选择他们喜欢的方式，在跑道上活动。岛上有路灯，有音箱，音箱里播放着节奏轻快的钢琴曲，有时听得出是《童年的回忆》或是《献给爱丽丝》。我穿行在人流当中，暂时忘记工地上的烦心事，也听不见对面海岸上的喧嚣，被身边的脚步声所呼唤，所鼓舞，快步向前。这时，感觉双脚是自己的，心脏是自己的，思想也是自己的，不用向谁解释，不必向谁下指令，也不必听从什么人吩咐，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仙岛原是孤岛，为了方便进出，便在岛屿与陆地之间筑起一条路，二三十米长，把孤岛变成了半岛。确实方便了，却占据了红树林的一部分家园。剩下的红树林，环岛而生，状如一朵巨大的向日葵花。仙岛后方，又是一座小岛，中间有栈桥相连，行人的足迹可沿着栈桥向前延伸。小岛的周边，也被簇簇红树林所包围。隔一片宽阔的海域，便是红树林核心保护区。

每到一处海域，我都喜欢站在海岸上，听一听海浪的声音。我感觉，全世界的海浪声都差不多，有低吟，有怒吼，有长啸，随风力而变，因地形而异。这些声音，不管是在中国的厦门，还是在法国的马赛，都曾经给我带来过震撼。但是在这里，我听不见海浪的声音。在红树林面前，大海变成了哑巴，所有的浪花集体失语。在红树林的环抱里，海水变得儒雅和温柔，像一个脾气暴躁的男子改用细声细语向他的恋人诉说情怀。

红树林，化解了大海的愤怒和急躁。

10月8日，钦州湾七级大风。我乘坐一艘快艇，在七十二泾海域穿梭而过，水花像石子一样打在我脸上，我无法躲闪，也无法揩去脸上的海水，因为要用双手紧紧地抓住船舷。海浪不时把快艇掀起，然后重重地砸在海面上。船上，不时有人发出惊叫。驾驶快艇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只见他不慌不忙，顺风把船开到两侧都是红树林的水域，顿时就像躲进避风港，海浪变小了，风也变弱了。

广西有两处著名的海滩，北海银滩和防城港白浪滩。八月份，我曾经像许多游客一样站在水中，水深及腰，背对潮头，被海浪冲倒，感受海浪的威力。

每一次跌倒，都让我尝到海水的苦涩。这两处海滩，都是被海浪冲刷出来的。海浪把这些地方变成了海边沙漠。

海水漫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跌倒的时候，我分明流出了眼泪，那绝对是痛苦的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一带的居民。

他们拿什么保护自己的家园？

跌倒的时候，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因为，我的眼里空荡荡。

我多么渴望看到海边的勇士——红树林。

是的，红树林是我心目中的勇士，是与海浪抗争，保护陆地的勇士。

这些勇士，我在钦州湾看到了。

它们，没有伟岸的身躯，也没有坚硬的木质，做不了房梁，做不了木柜，甚至做不了铁铲的木柄。

它们，没有鲜艳的花朵，也没有甘甜的果实，满足不了游客的好奇心，满足不了收藏家的欲望。

在当地渔民眼里，它们不值钱，连当柴火都嫌它们不好烧，火不旺。

但它们有一个红字，又让人充满了想象，也让人充满了失望。

红树林不是红木。但它的树汁确实是红的，像人类的血液一样。

我庆幸红树林不是红木。否则，红树林将迎来灭顶之灾。我也庆幸红树林长得猥琐，否则它便轻易被人抚摸。人摸到的部位，也许就是下刀的地方。

据天气预报，10月14日，钦州湾将有八到九级大风。看到这则消息，我并不着急，因为在我租住的地方，在海边，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红树林。

因为这片红树林，我敢于向大海挑战：让海浪扑来吧，我不怕！

我甚至想成为一个具有红树林品质的人：小处无用，大处有用，看似低贱，实则高贵。

因为这个信念，我变得内心强大：让所有的考验，所有的打击都来吧，我不怕！

（2020.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