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也没有鸟儿承认,是谁把我带到了这座孤岛,让我生长于山巅之上,立足于岩隙之间。也许,我是粘在飞羽上的一粒松籽,是从长喙边遗落的一粒鸟食,于某个偶然机会,摔在岩石上。由于分量太轻,没有跌得粉身碎骨,而是象征似的弹跳几下,就卡在岩缝里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生命之神才把我唤醒。
当初,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要什么。只记得,从有知觉的那天起,我就把细嫩的根须拼命伸长,扒住岩石,不让大风把自己吹走。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至于活成什么样,无暇顾及。在我的世界里,只有海风的怒吼,偶尔听到一两声孤鸟的鸣叫。哪一天,某只不知名字的海鸟掠过,投下几片落叶一般的阴影,我便错觉那是伙伴放飞的风筝。我多么希望,那只鸟儿停留在我的枝头上,哪怕他的利爪抓破我的皮肤,折断我的筋骨。但那个时候,我非常失望。个子过于矮小,鸟儿们根本没有看见我。
光阴荏苒,我长大了。我的目光可以越过岩石,看见翻滚的海浪,看见浮上水面的朝阳,也看见沉入水底的夕日。不用祈祷,也不用邀请,总有鸟儿自觉地停留在我的身上,当我当作他们的栖息之地。
某一天,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跪在我面前,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谢谢你,松树,是你给了我航行的方向,你是一棵航标树!”我这才知道,我的名字叫松树,而他是一个水手。
我想对他说:“水手,把我带走吧,哪怕把我扔在角落里,把我当作补船的备用材料,我也要体验漂荡在海浪里的感觉。”可水手听不见我的话。他只是抓住我的胳膊,使劲摇几下,转身就走。
这是人类的什么礼节?我不明白。
水手下山了,我听见斧头砍在树身上的声音。可那不是我的身体。那一刻,我感到悲哀,甚至耻辱。我不如那些长得低矮的灌木,水手宁可选择他们,把他们带走,也不理会我,让我留在山顶上,孤独地活着。
深秋,有一艘大船缓缓驶来,停泊在山脚,几个人陆续爬上山顶。他们围着我拍照,变换不同的角度,嘴里嚷叫:“太神奇了!想不到这个荒凉的孤岛上,竟然有一棵美丽的风景树。”他们说归说,却始终与我保持一定距离。我多么希望,他们伸出手,抚摸我,让我再次感受人类的温暖。可他们没有,这让我感到羞耻,觉得自己长相粗鄙,不如他们手中的相机那样小巧可爱。他们把相机握在手中,抱在怀里,宁愿抬头,通过小小的镜框看我。
初冬,又有几个人爬上山顶。其中,一对是父子。父亲对儿子说:“这是一棵励志树。你看它脚无寸土,却深深地地扎根于山岩之上,多么顽强的生命力。你要好好向他学习!”“学他什么?”儿子不解地说,“你把一切都给我准备好了,家里有车有房有存款,什么都不缺。我过着无忧无虑生活,还需要学什么?”“学他的精神!”父亲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刻下“励志”两字,故意留下心上那个点,让儿子完成。儿子说:“这个容易。”他使劲把刀插进我的身体。当刀尖刺穿我皮肤的时候,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喜:我终于与人类有最亲密的接触了。可刀尖继续往前捅,我感到了疼痛。可我想,这也许是人类对亲密的表达方式,所以强忍着,直至刀刃切断了我的脊髓。
春天到了,我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长出嫩芽,原有的绿叶也在春风中飘落。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我干瘦的身躯终于被强风拦腰吹断。
我从山顶翻滚而下,掉入水中。渴望已久的海浪簇拥着我,摔打着我,把我抛向远方。
我无法把握方向,无法预计归宿。但我彻底得到了释放,无羁无绊,无拘无束,不再回想过去,不再畅想未来。我没有叶子,没有皮肤,只剩下一身傲骨,一颗灵魂。我像鱼一样自由,又没有鱼一样的恐惧和疼痛。
直到有一天,我漂进了一片红树林。富有弹性的树枝,像弯曲的手臂把我揽入怀中,使我无法抗拒。
从此,我不再漂泊。
唯一不甘心的,是我始终漂浮于水面。
海水清澈,红树林的根像鱼网一样纵横交错。我想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根,留在山岩上的根或许早已腐烂。
红树林树枝茂密,遮住了日光,也遮住了星光。那种叫榄钱的果实,长出胚芽之后,像雨点一样落下,有的打在我身上,弹入水中。有一棵正好掉在我胸膛上的“心”字里,慢慢长出了根须。它的根须像绒毛一样柔软,又像蚯蚓一样好动,渐渐地,穿透我的身躯,直抵水下的泥土。
我被树根钉住,终于葬身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