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从我身边走过,带着一股浓烈的香味,令我感到奇怪。
我心想,一个大男人,大白天的,又是在办公楼,喷什么香水?我认识他也有一段时间了,从来不见他用过香水。今天怎么啦?难道有特殊任务?可这时间,这地点,这装扮,也不像是要去完成什么特殊任务。他身上穿着工装和反光衣,戴着安全帽,脚上一双沾满泥巴的旧皮鞋,不可能是去相亲的。尽管他是一个大龄青年,急着要相亲,盼着要成家。上次,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他太挑剔,什么姑娘都看不上。他显然急了,结结巴巴地辩解:“我还能有什么挑剔?只要对方是女的,不嫌弃我,就行了。”别人特意逗他,又说了一句:“那你要主动点嘛,别说公司,就是我们项目也有不少未婚女员工,你不采取行动怎么行?你看那个外聘司机小严,初中毕业, 20来岁,比你年轻多了,不但有女朋友,而且女朋友已经怀孕了。你堂堂一个名牌大学本科生,难道都比不上小严?”他的脸更红了,红得像煮熟的虾公,低下头小声说:“我怎么能跟他比?”听他语气,显然不屑与小严作比较。
我从窗口往外看,看见他登上了一辆皮卡车。这辆车往返于工地与项目部驻地之间,难道他的女朋友就在施工现场?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用香水,是有讲究的,尤其是男人。用得不好,反而弄巧成拙。我一直认为,汗水就是男人的香水,臭汗就是地道的男人味。也许是我的生活层次太低,想象不了上流社会或者金领阶层的生活品味。现实社会中,应该有不少男士是用香水的,从一些时尚杂志的介绍,甚至从京东男士香水的销量就可略知一二。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段,或许用不同的香水。古人所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其中的香不一定是香水,但一定是男人喜欢的香味。至于浓到什么程度,想想这句话也可明白:暗香浮动月黄昏。在施工一线,想掩盖汗味,用得重一些,也可理解,但浓到刺鼻的程度,大可不必。
他用哪一个牌子的香水?不得而知。我对香水一窍不通,反而省掉了要深究的烦恼。总之,他身上就那股味儿。似乎从那天起,他到哪里,那股味儿就飘到那里。
原以为这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不料用这种香水的人越来越多。有一天,我到某个办公室取东西,又闻到了这股熟悉的气味。我四处张望,说某某刚才在这儿?那个办公室里的人说:“哪有?我们都好几天没见他了。”言外之意,某某根本没来过这里。可是,这里分明有他喜欢用的香水味。我故意凑近其中一位男员工,他已是两个小孩的父亲了,香水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过于落伍了吗?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香气袭人?
如果,这里是某个高雅的集会,出场的都是西装革履的绅士,倒也罢了。可这里,分明是施工一线,哪个男人不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喷这玩艺干啥?
魏晋南北朝,雅士们喜欢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偏女性化。据说,最有名的就是潘安。难道,这里的男士也开始把潘安当成偶像了?
我不敢妄下结论,但心中难免产生疑虑:一个充满脂粉味的队伍如何能打硬仗?
后来有一天,轮到我带班作业。正巧皮卡车要去现场,我拉开车门就往里面钻。刚把头伸进车厢,一股熟悉的气味就扑鼻而来,呛得我直冒眼泪。除了香水味,还有臭汗味脚气味等等,多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差点令人窒息。
一到擦人墩岛,我就迫不及待地钻出车厢,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才是人呆的地方嘛。你看,太阳正徐徐从东方升起,朝霞满天,海面上碧波荡漾,微风轻拂,如果不是眼前的跨海大桥桩基施工,简直就像在海岛上度假。
我前面提到的某某员工,就是这里的现场施工员。他看见我,自然快速地向我走来,跟我寒暄。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气味又快速地把我包围住了。
我不禁皱起眉头,双脚不自觉地往海边挪动。那时,正值退潮,滩涂裸露,养蚝人家废弃的缆绳、泡沫塑料堆在海难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腥味。虽说难闻,毕竟是天然的,总比那个化学味要好。
他又凑近过来了,我只好选择一个上风口,站着与他说话。
他详细地向我介绍索塔的施工情况。这些都是我感兴趣的内容,碰到不甚清楚的地方,我还反复地向他询问。也许是沉浸于谈话吧,我渐渐地忘记了那股恼人的香水味。
没多久,开始有小动物扇动着小翅膀在周围盘旋,甚至有几只停留在我的脸上,或者耳朵上,甚至钻进我的裤脚,隔着袜子咬我的皮肤。我本能地出手去拍、去抓、去挠,简直是手舞足蹈。凡是挠过的地方,顿时奇痒无比。
“别抓,别抓,越抓越痒!”那个员工见状,快速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扯开瓶盖,往我身上喷洒。“嗞滋”几声,几缕雾状的水喷在我身上。“都怪我,没有提前给你,”他抱歉似地说,“我以为你也随身带着呢。”
在他喷洒的那一刹那,那股刺鼻的香水味立即钻进我的鼻孔。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他。
“驱蚊花露水,”他随手把瓶子递给我,说,“这是我们项目最流行的香水,男生用,女生也用。”
“管用吗?”我又问一句。
“非常管用,”他十分肯定地说,“这几个岛屿,红蚂蚁和黑蚊子特别多。你别看这蚊子小得像油菜籽一样,可毒性忒大,当地人都叫它海狗。被它咬过的地方,都要红肿好多天。一旦把痒包抓破,皮肤都会溃烂。我们做外业的,全都被叮得伤痕累累。试了不少药,什么风油精、清凉油,都用过了,最后发现还是驱蚊花露水效果好一点。你看我这挎包里,除了施工日志、水性笔、餐巾纸,还有几瓶花露水。”
我一看,全明白了。想到对他和其他人的误会,想到自己的偏狭,不禁脸颊发烫。好在刚才抓痒的时候,把脸搓红了,才不至于那么难堪。而且,我的身上也有了同他一样的味道。缓缓呼吸,竟觉得有几分香气。对它,说不上喜欢,但却不再排斥了。
(202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