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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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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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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语


 

上思壮话是我的母语。我来到人世间听到的第一句人类语言,一定是母亲说的壮话。1968年农历七月初四上午,母亲在家里生下了我。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是她经历的第五次阵痛。对于生孩子,她已经积累熟练的技巧,足够令她一个人顺利地把我生下来。也许父亲也在场,这是我的猜测,也是我的希望,因为当时正好是暑假,在某中学任教的父亲应该在家。即使父亲在,他说的也是壮话。卧室不是教室,母亲也不是他的学生,父亲讲普通话的概率是零。

我发出的第一个音,除了哭声之外,也一定是壮话。那壮话,固定了我对父亲和母亲的称呼,从我会说话的那刻起直至我以后再也说不出话,都是一样的,对父亲叫“爷”,对母亲叫“婶”。单字,如果加了前缀或者后缀,意思就变了,那是对父母以外的人的称呼。那年代,过着原生态的生活。村里没有电视,没有广播,偶尔看到的电影也是用壮话配音,充耳都是壮话。我没有读过幼儿园,上学以后,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听到的都是老师用壮话上的课。一至三年级,语文和数学两门功课,只有一个老师,姓陆,男,民办教师;四年级,也是上语文和数学,也只有一个老师,姓陆,男,也是民办教师。所不同的,是四年级的陆教师比一至三年级的陆老师年轻,且喜欢抽烟。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如果不是父亲当机立断,在我准备读五年级的时候,把我转学到县郊用普通话教学的小学,我现在日常说的可能仍然是一口壮话,而不是普通话。这点,我永远感谢父亲。他不仅给了我肉体上的生命,也垫高了我人生的起点。

虽然满口壮话,我会写的第一个字却是汉字。上思壮话,只有声音,没有文字。据说有一种山歌,专门吟唱民间故事,可惜我们那一带没有歌手,没听过。那是一个沉默的小山村,没有音乐,没有歌声,甚至很少听到笑声。跟山野相比,村里只是多了一些人语、鸡鸣、狗吠而已。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小小的村庄身上压着沉重的包袱,村民们负重前行,能够喘息就不错了。当我学会写字之后,家里的许多地方,比如门板,比如墙角的石块上就留下了歪歪扭扭的字迹,那是我用木炭写下的自己的名字。在我们那里,长辈的名字是个忌讳,不能乱提,更不能乱写。如果自己的父母名字无端被别人提起,会觉得是一种挑衅,是一种侮辱。小孩与小孩之间,可能引发一场斗殴。小孩与大人之间,可能引起一种敌意,报之以一种恶狠狠的目光。长大之后,我在外地工作,接触了一些人,听到某些人直呼自己哥哥嫂嫂或姐姐姐夫名字的时候,我感到莫名的诧异。自从我学会说话起,跟别人打招呼的时候,所有人的名字后面都带有尊称,比如某哥,某叔,某婶,某姐,某大爷等。让我直呼某人名字,我会觉得别扭,叫不出口。这个习惯一直保留至今,五十多岁的人了,回到村里,碰上认识的某某人,哪怕他只比我大几岁,我照样按儿时的称呼叫他一声叔,尽管他跟我不是同一个家族的人。这是父母教给我的谦卑,也是母语给我留下的最深的烙印。

十一岁之前,我接受的都是壮话教育,说壮话,写汉字。壮话和汉语,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体系,发音不同,语法颠倒。况且,壮话只有口语,没有书面语。所以,有些含意深刻的壮话,只能意会,无法翻译成汉语。这真的是一种遗憾。曾经看过一部电影,战争片,影片中的人物用印第安语作密码,令敌人无法破译。我想,如果用上思壮话作密码,也是会令很多人感到头疼的。上思壮话以县城思阳镇及周边为正宗,稍远一点的,如公正乡等,发音就大有变化,不易听得懂。村里有一个姓黄的上门女婿,是钦州那良人,说话就有公正口音,他一开口就让我们觉得好笑。

转到县郊小学之后,老师在课堂上讲普通话,课后交流还是用壮话。但我的班主任略有不同,一个姓黄的女老师,显然不是上思人,虽然会说几句壮话,但说得勉强,说得吃力,最后还是改用普通话来交流。她是语文老师,我喜欢她用普通话上课。我当时已阅读《闪闪的红星》和《林海雪原》等小说,这几本书是家里的藏书,尽管等到我有阅读能力的时候已经变得残缺不全,但带给我的乐趣是无法比拟的。我到处找书看,主要是看故事情节,连父亲当时的初中语文教材都被我翻遍了,但好奇心一直得不到满足。当黄老师用普通话朗读课文,讲解课文的时候,我听得如痴如醉。只可惜她后来怀孕生子,只教了我们一个学期。记得在最后一节语文课上,大概是1980年的春节前,她挺着大肚子对我们说了一大通话,其中有一句我至今难忘:“我们班也许有一个同学会考得上上思中学,也许一个也没有。”她说得很委婉,很模糊,但我确信她说的是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正对着我,至少目光里有我。这句话变成了对我的激励,小学升初中时,我果然成为了黄老师期待的那一个同学。

考得上上思中学,说明我的语文学得还可以。上了初中,基本是以普通话为主了。课堂内外,都是用普通话交流。李老师是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她是北方人,又是师范大学毕业,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在她面前,甚至在其他同学面前,我都有一种沉重的自卑感。主要是我普通话说得不好,总感觉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某种意思,如果用壮话,我知道怎么说,但换成普通话,我不知如何开口。汉语,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是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闲聊的时候,经常用书面语言来表达,显得文绉绉、酸溜溜,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越不敢说,越变得沉默寡言。初中三年,我与老师和同学们的交流少之又少。我就像一棵不起眼的树苗,在山坡上默默地长大。语文课,是我最喜欢的课程,尽管我说话少,成绩也不拔尖,但我一心虔诚,像一个信徒那样,接受老师的教诲。李老师大概也知道我们的弱点,经常叫我们背课文给她听。背书是我的强项,每一次都是流畅快速地完成任务。我用背诵课文的方式单独跟李老师交流,向李老师汇报我的普通话表达能力。

初中毕业时,我报考了师范学校。面试老师问我有什么爱好,我毫不迟疑地回答:看小说。面试老师就是师范学校的席副校长,他听我这么一说,当即翻开一本书,让我朗读其中一段。我毫无怯意地大声读出来,通过了面试,把自己推进了师范学校的大门。

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我第一次离开上思,到南宁求学。当时,乘坐长途汽车并未要求对号入座,有一位中年男子把行李包放在我的座位上,看样子也是本地人,我用壮话对他说:“这是我的座位,请你把东西拿走。”连说两遍,那个人竟然不理睬。我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对方没听到,于是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不料对方傲慢地看了我一眼,用粤语说:“我听不懂土话。”我一听,脸上火辣辣的。当时,对于粤语,我只会听不会说,只好用普通话生硬地对他说:“这是我的座位。”那个人见我执拗要坐自己的位置,又是学生模样,便骂骂咧咧地拿起行李,坐到别的座位去了。途中,售票员查票,那个人显然没有买全票,需要补票,他用粤语狡辩,售票员显然知道他的底细,不耐烦地用壮话说:“装什么装,快买票,不买就给我下车去。”那个男人尴尬之下用壮话说:“那么凶干吗,我买就是了。”看到这一幕,我心里特别解气,但也产生几分凄凉:还没离开本地,就开始有人嫌壮话土气了。

事实证明,在南宁,或在什么地方,上思人之间很少全程用壮话交流。认识之初,也许会提及几句壮话,相互通报是哪里人,之后从嘴里吐出来的都是普通话。我们几个上思同学,也是这样。现在看来,不想显得土气是原因之一,最大的原因是上思壮话词汇量少,不足以表达我们想说的话。除了日常用语,我们没办法用壮话去探讨哲学、文学、美学等话题。很难想象,用壮话去讲解《论语》《唐诗三百首》会是什么样子。这很悲哀,也很现实。语言是文化的表现形式,当文化还是一片沙漠的时候,语言也是贫瘠的。没有文字的语言,就像沙漠上的荆棘,虽然顽强地生存着,但不可能生长成一片绿地,或者是一片森林。

师范四年,我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沉浸在汉语的世界里。工作后又参加汉语言文学本科自学考试,系统地把汉文化梳理了一遍,终于可以用汉语写出像样的文章。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完全是用汉语思考,用汉语交流,用汉语工作。只有返回上思,与父母兄弟姐妹交流时,才使用壮话。但我窘迫地发现,我的壮话水平停留在十一岁阶段,仅限于日常会话。

我终于明白,我与母语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也许我不能像赡养母亲那样去反哺母语,但我不可能也不甘心彻底地放弃母语。于是,空闲的时候,我会把母语与汉语作个比较,寻找其中的不同或相似之处。

这可以从语音和语义两方面入手。

我发现,纯粹的母语,即真正的上思土话,有些童谣,简短又押韵,念起来朗朗上口,内容诙谐,极为有趣。随口吟唱几句,似乎又回到了孩童时代。这些童谣,只能用母语吟唱,无法用汉字表达出来,着实可惜。

有一次与妻子闲聊,谈起各自童年的歌谣。她的外婆是桂林人,曾教给她一首童谣《扯谎歌》,歌词如下:

小把爷,莫

听我说个扯谎歌。

今年前年怪事少,

今年前年怪事多:

门栓倒挂起,

耗子咬断猫鹰脚;

七条鲤鱼过大街,

八个兔子过黄河。

河里有个大田螺,

剐出肉来九斤多。

如果你不信我的话,

你就看不见你的后颈窝。

妻子用桂林话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童趣十足。这首汉语童谣可口头流传,也可文字记载。妻子是汉族人,汉语是她的母语。而我早就学会了汉语,可以毫无障碍地分享她的童年乐趣。当然,如果把这首童谣翻译成壮话,那就趣味索然,没有丝毫的韵律节奏,只能说个大概意思罢了。假如让我把儿时的壮话童谣翻译成汉语,想必也如此。

现在各地都热衷于旅游开发,上思也不例外。前段时间,我在上思县城看到一个路牌,指向“布透温泉”。“布透”是对壮话的音译,其义即“温泉”,用汉语表达就变成了“布透温泉”,这两个不同音却同义的单词并列在一起,外人觉得神秘,我却觉得好笑。

上思的一些地名,汉语上的用词与其壮话原义相去甚远。比如,在壮话里,“那思”是“赌输了的田”,“那何”是“茅草茂盛的田”,“那琴”是“山谷里的田”,“渠丁”是“水是红色的鱼塘”等,用汉字表达,单看字面意思,充满诗意。而在我看来,却是另一种意思。

从口语的角度看,壮话是我的母语;从文字的角度看,汉语是我的母语。两种母语之间,音义不同,各种词汇经常在我的脑海里打架,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一次同乡聚会,谈起对后代的教育,一位仁兄说:“我的孩子在家要说壮话,否则还算什么上思人?”对他的话,我不敢苟同,但我也不想与他争辩。如何生儿育女,是各自的事。我只是想,自己的母语不一定非得成为孩子的母语。别忘了,上思人是广西人,广西人是中国人。

随着社会的发展,上思壮话各种词汇也丰富起来了,基本上是对汉语的音译,读音与桂柳话接近,意思也完全一样。比如电视、电脑、公园、医保、汽车、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大量新名词。这说明,上思壮话因吸收汉语而充满了生命力,土气而与时俱进。这也提醒了我,若要对母语的传承产生担忧,纯属多余。

(2021.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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