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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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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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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玛的新愿望


 

 

318国道和尼洋河,一黑一绿,仿佛一对神仙,所到之处,祥云氤氲,如造幻境。在更章河谷,水面展宽,似少女拖曳长裙,尽显妩媚。公路右侧,三四排民居,错落有致,像紫红色的灵芝耸立在山坡上。

这便是门仲村,西藏的一个民族新村。

全村38户172人。然而,除了游客以及卓玛和她姐姐,看不到其他人影,偌大的村落显得空旷寂静,似乎是一座空城。卓玛好像看出了人们的疑虑,露出玉米粒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笑着说:“村里安排值日,家家户户轮流迎接游客,今天刚好到我们家。其他村民,要么在家里,要么在地里,要么在工艺品厂里,都忙着,没有人在村口闲坐,不像内地的村庄那么热闹。”

卓玛的姐姐不说话,只是手捧哈达,弯着腰,站在一旁。卓玛逐个给客人献上哈达,邀请客人去家里做客。她身穿藏袍,脸搽脂粉,唇抹口红,看不出实际年龄,但觉笑容质朴,态度诚恳。

“我家就在前面,请大家跟我来。” 卓玛的声音清脆干净,普通话流畅,显然受到良好的汉语教育。 

六月的阳光辣得像针刺,花朵却盛开得大如碗口。沿着水泥路往村里走,依稀可见屋前屋后种着香花槐、樱花、红石兰、桃树等,格桑花以及不知名的野花也攒足了劲,似乎要伸到路面上来,想跟游人握个手。我突然在路边看到一溜艾草,悄悄摘了两片叶子,用鼻子一闻,香味跟我广西老家的一样,虽然两地相隔2700多公里,海拔相差3000多米。这一闻,让我原有的高原反应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里的建筑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崭新的两层楼房,红顶黄墙,独栋别墅,房前有花园。

卓玛家的花园,其实是菜园。园里有鲜花,红的黄的月季花,但更多的是蔬菜,分块种植着包菜、番茄和土豆,尤其是那一畦生菜,叶片丰盈,苍翠欲滴,让人想起菜包饭的味道。

院内,凉棚下,停放着一辆挂陕西省车牌的小车,往前,摆放几盆花,屋檐过道上,放着一台洗衣机。

待客人鱼贯而入,一一落座之后,卓玛的姐姐捧出一大摞小碗,一人一个,摆在茶几上。卓玛提着茶壶,给碗里斟上小半碗茶水。

她站在客厅中央,面向客人,落落大方地说:“欢迎大家来卓玛家做客,请大家品尝酥油茶。”

按藏族风俗,用右手无名指蘸住茶水,拇指扣住,一蘸一弹,对空轻弹三次,以示敬天敬地敬朋友,尔后,分三口把茶水喝下。

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虔诚地完成了这个仪式。

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奶茶味。

品过酥油茶,吃过糌粑,喝过青稞酒,卓玛给大家出了一个谜语:“请大家猜猜我家里有几口人?”

这可是一个难题,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卓玛笑着说:“怎么猜呢?请大家数一数茶几上的银碗。”

客人们挤在四张长沙发上,依言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数起来,有的甚至口里念念有词,数了几遍。

“12只。”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对,12只,这说明我家至少有12口人,” 卓玛莞尔一笑,接着说,“我家里14口人,爷爷、爸爸、2个妈妈,姐姐、姐夫、我、我丈夫、弟弟以及5个孩子,大家觉得奇怪吧?我爸爸有两个妻子,我和姐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我的丈夫是嫁到我们家里来的,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上门女婿,他原来是喇嘛,曾经在寺庙里生活17年,我有三个儿子,大儿子8岁时到寺庙出家,已经去了7年,所以他的碗不在家;我的弟弟去那曲挖冬虫夏草,把碗也带走了。所以,现在大家只看到12只银碗。”

卓玛打算盘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又像说单口相声,有伏笔,有悬念,引人入胜。

“我家的故事很精彩的,大家想不想听呀?” 卓玛不失时机地问一句。

“想!”游客们齐声回答,像一群听阿姨讲故事的幼儿园小朋友。

“那就从我爷爷讲起吧,” 卓玛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端肃地说,“他以前是一个农奴,一个工匠。农奴的命运如何悲惨,我不用多说,你们也都知道。你们在西藏,总会看到一些弯腰低头走路的老人,他们都曾经是农奴,养成了卑微的生活态度。我的爷爷也差不多,但我的爷爷是幸运的。”

卓玛话题一转,脸色明朗地说:“我的爷爷是一位出色的工匠,参与过布达拉宫的维修,他打造的银器精美无比。”

她举起一个银钵,指着钵体上的花纹说:“这无忧花,只有我爷爷錾刻得出。他老人家一边念佛经,一边轻敲细琢,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完美境界。”

卓玛一脸敬仰,近乎崇拜地说:“我爷爷还是一名医术高明的藏医,大家都看到院子里的小轿车了,外省的,去年他也是跟团来旅游,觉得好,今年自己开车来了,带着父母妻子孩子,就住在我家,今天一早我爷爷陪他们抓药去了。我爷爷今年93岁,身体还是非常硬朗。我爷爷的银碗就在大家手上,大家找找看,是哪个碗?我们藏民每个人终生只有一个名字,只有一个银碗,名字是喇嘛起的,银碗是在寺庙刻字的,上面有我们的生辰八字。”

听卓玛这么一说,手上有银碗的人赶紧拿起碗,平端或者倾斜,碗里碗外,仔细寻找起来。

“在我这里,1929年,应该就是这只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游客说,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幸福感,“想不到我今天有幸与爷爷共用一只碗。”

他确实是一个有福气的人,70多岁了,儿子带着他,从广东启程,坐了52个小时的火车,才来到西藏。

卓玛微笑着点点头,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对老者的态度,显然变了,给予的目光更多,笑容也似乎更灿烂。

“卓玛,哪只银碗是你的?”有游客喊道。

“你们猜猜吧,” 卓玛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我和姐姐,哪个更漂亮?”

“都漂亮。”游客们说。

“论容貌,姐姐比我漂亮,” 卓玛说,姐姐坐在她身后,含羞不语。

“姐姐比我漂亮,但是她不会说普通话,” 卓玛遗憾地说,“所以,你们也看到了,代表家庭出面迎接你们的,是我,而不是姐姐。从某种意义来说,我比姐姐幸运。”

卓玛确实比姐姐幸运。从儿童时代起,她便得到四川援藏干部王忠(音)资助,到内地学校读书,后来毕业于西南民族学院。

“在大学里,有不少男生追求我,可我都拒绝了。” 卓玛骄傲地说,“我属于高原,属于这里,我必须回来,回报生我养我的地方。当然,不是回来做一名牧民,我有更高的追求。我在税务局工作,是一名国家工作人员,但每年的5到9月,旅游旺季的时候,我都要回村里帮忙,接待游客,义务介绍门仲村发生的巨大变化,介绍农奴后代的幸福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是村里的文化代表,是一名中共党员。” 

在众人炽热的目光之下,卓玛继续说:“你们看看我的家,漂亮吧?”

大家纷纷抬头,四处张望。这是一个装修精致的房子,原木地板,吊顶,吊灯,壁灯,木质沙发,木质茶几,铺满整墙的壁橱,金色的木纹,精美的图案,彩电及其他家用电器,应有尽有。正对门口,是总书记的画像,斜对面,挂一幅唐卡。这样的摆设,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毕竟这里不是城市,而是一处偏僻乡村。

“房子是政府统一起的,内部装修自己弄。” 卓玛说,“我最满意的是壁橱,这是我爷爷、我父亲、我丈夫亲手制作的,每一道工序,每一条花纹,都凝聚着他们的心血,体现着他们精湛的手艺。”

卓玛的眼里闪过一道泪花,脸上有自豪的神色。

“现在的富裕生活,做梦也想不到。三年以前,如果你路过这里,绝对看不到这些房子,看不到门仲村。那时,我们居住在别的地方,再往前几年,我们居住在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山上的卧龙村。我至今还记得有一个记者这样写:‘进出靠滑铁索,人多地少,主要以养牦牛、蘑菇、草药、菌菇为生,村民医疗、教育方面较为落后,生活极其艰难。'说得不好听,就是与世隔绝。现在呢,318国道和林拉公路就在家门口,我家里也添置了摩托车、小轿车。按理说,我们该知足了。

卓玛把头一昂,露出一种坚毅的眼色:“可是,我还有一个心愿。这个心愿就是在村里创办一所学校,让所有的适龄孩子都能够就近读书,将来有能力建设更加美丽的西藏。这个心愿埋藏在我心里很久了,如果我姐姐当年有机会接受文化教育,那她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卓玛泪花闪烁,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眼眶:“为了实现这个心愿,我要分两步走。第一步是回来竞选村官,我已经开始为此做准备。我接待游客,没有报酬,但有加分,这是村里定的规矩。一个客人加一分,今天来27人,我就得了27分……”

游客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们当中,不乏党员和教师,容易引起共鸣。比如我,作为一名有28年党龄的老党员,一名有过乡村教学经验的老教师,我相信卓玛所说的是肺腑之言。有追求的人,都想成就一番神圣的事业。

卓玛的全名叫央金卓玛,愿她早日心想事成。当村里响起朗朗读书声,尤其是孩子们用汉语朗读唐诗宋词,朗诵《可爱的中国》时,远处的雪山也会感动得落泪的。

当然,我得用实际行动,助卓玛一点微薄之力,而不是仅仅让她加一分就了事。临走前,我留下微信,跟卓玛约定,哪天学校建成,告知一声,或许我还能走上讲台。

 

2022.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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