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面,被冷风搜身,从地铁里带出来的温暖不见了。天空仿佛被黑漆漆的铁板焊死,看不到一片有亮光的晚霞。路灯还没开,远处的楼群看起来沉默灰暗。
我把呢大衣衣领竖起来,缩下脖子,低头往家里走去。小区在城效,不远处就是绕城高速公路,路过的汽车快速行驶,马达声,车轮与水泥路面摩擦声,接连不断传来,单调,刺耳。这是一片新开发的区域,残留着农村的生活气息。尚未推平的山头,水沟边,被失去土地的社区居民拾掇成一块块大小不一形状不规整的菜地,习惯性地种点什么。有些菜地紧挨着人行道,长短不一,像裁缝店里的边角料,随意地铺在路边。裸露出来的土,都是黄泥,充满野性,等待垦荒者用肥料和锄头把它驯服。
众多的种菜人当中,有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中年妇女。她是开着电动摩托车来的,在坐凳与车头之间的踏板上,放着一支腋下拐杖和一个容量10L的装满水的塑料水瓶。她把摩托车停在人行道上,右手撑住拐杖,左手提起水瓶,一点一点地挪向菜地。把水提到菜地之后,中年妇女有时就坐在人行道上,把瓶里的水匀给菜苗。有时下班回来,看见人行道上尚未干透的瓶底水印,我知道中年妇女已经给菜地淋过水了,不免向菜地多看几眼。她的菜地就在人行道边,宽一米长四五米,分区域种着葱花、香菜、莴笋、火筒青,葱花、香菜刚从稻草里冒出尖头,莴笋、火筒青的菜苗也刚种下不久,样子枯瘦,精神不振,但中间那片嫩叶直立着,显然都活下来了。杂草收拾得很干净,没有陶渊明菜地里“草盛豆苗稀”那种景象。
天实在冷,我走得比往常要快些。前面有响声,抬头一看,原来是有人推着斗车,从小区的幼儿园里往外运树枝,他们横过马路,把树枝倒在离菜地不远的空地上,树枝太多,把人行道都遮挡了。几个妇女,其中也有那个右腿残疾的妇女,手里拿着菜刀,咔嚓咔嚓把树杈劈开,把改小了的树枝丢进火堆里。
我诧异了。在这隆冬季节,烧新鲜的树枝干吗?在广西部分农村,确有烧树枝的习惯。我的家乡就有这个习惯。可那是端午节之前,烧树取灰,用以浸泡糯米,准备包凉粽。中午放学回家,看见大榕树底下燃起了几个小火堆,烧刚采来的枫叶,就知道隔一两天就有凉粽吃了,心里甚是愉悦。可现在季节不对,烧的也不对,没见过烧鲜花的。
这是新鲜的羊蹄甲,翠绿的叶子,娇嫩的花瓣,含羞的花蕾。有的树枝,粗如胳膊,连斩几刀都无法把它砍断。每斩一刀,树梢的叶片和花朵就抖动一下。多砍几下,叶子和花都被震落了。
火烧得不旺,看不见火苗。但是,烟很浓。熏久了,绿叶鲜花被烤得焦黄,慢慢地也就燃起来,火舌受惊似地到处乱舔。羊蹄甲含油量不高,不像松枝,甚至不像桉树枝那样容易着火,烧起来也不会噼里啪啦地响。
我避开浓烟,绕过树堆,走到路的一边去,心里有凄凉的感觉。
我更喜欢长在树枝上的绿叶和花朵,哪怕需要抬头,需要踮起脚尖,去看,去寻觅。
好几次,路过幼儿园的时候,我都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仔细地欣赏那一丛丛浓绿的树枝和一朵朵紫红色的花朵,惊奇于羊蹄甲不受寒风的影响和它漫长的花季。在阴冷晦暗的傍晚,看到满树的绿叶和鲜艳的紫红的花朵,无疑是让人感到心头一䁔的。
好在幼儿园里的羊蹄甲只是削枝,不是把树拦腰砍断或者根除。我猜想,或许是羊蹄甲长得过于茂盛了,甚至拥挤了,人们才趁着放寒假的时候,砍去部分枝叶。
如果当初院子里只种下三五棵树苗,就不至于让茂密的树枝遮住阳光了;如果每根枝条上只开出三五朵花,那么人们对于羊蹄甲也是珍惜的了,决舍不得在花骨朵含苞欲放的时候把它们砍掉。
如今,砍下的树枝成为了垃圾,被清理出幼儿园,被遗弃于路边。
假如被林妹妹看到了,她会怎么想呢?据好事者考证,黛玉葬花葬的是桃花,且是自然脱落的花瓣。羊蹄甲的花没有桃花那么楚楚可怜,但颜色或许更深一些,又是夭折的整朵的花,她也会看到的,也会于心不忍的。林妹妹看到的不是落花,是伤感。
台湾作家席慕蓉认为,羊蹄甲是一种很难画好的花,花开时,整棵树远看像是笼罩着一层粉色的烟雾,总觉得看不清楚,画不仔细。
大陆作家秦牧将羊蹄甲称之为彩蝶树,“但见一树繁花,宛如千万彩蝶云集,好像走进了梦幻境界。”
在感情细腻的作家眼里,羊蹄甲可以入画入梦。在回到祖国怀抱的香港人眼里,羊蹄甲更显得神圣。香港,把羊蹄甲称为洋紫荆,以紫荆花的元素作为区徽、区旗及硬币的设计图案。羊蹄甲应该就是香港特别行政区的区花吧?
而在此地种菜的人眼里,羊蹄甲不是彩蝶,不是烟雾,更不是市花,而是树灰,是肥料。她们没有伤感,只有喜悦。
我一边走,一边想,同样的花,在不同的人眼里,价值是不一样的,遭遇也是不一样的。有没有异想天开的人,出于天真,把南宁随处可见的羊蹄甲,随机寄给北方不认识的朋友呢?某个人在大雪天里突然收到一个快递,里面装着火苗一样的花朵,不会不是一个惊喜吧?
我笑笑。
在南宁,羊蹄甲是一种景观树,沿路种植,新路旧路,到处都有它的踪影。这是一种极普通的树,跟榕树,跟小叶榄仁,跟三角梅,跟木棉树,没什么两样。种多了,见多了,也就不值钱了。但看到羊蹄甲在冬天,在开花正旺的时候被废掉,被焚烧,还是第一遭,心里难免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又能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上班路过,灰烬已被打扫干净,不知撒到哪一畦菜地里去了。遗落的花瓣,东一片西一片,凌乱地散落在地上,有的被鞋底碾碎了。
染了花汁的鞋又往别处走去了。
2022.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