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柳桥村,离我家八百米。故事的主角是米参和米酉。刚上学那阵,米参把“米参”写成了“米叁”,米酉把“米酉”写成了“米西”,老师干脆叫他们一个米三,一个米西。叫的人多了,叫的时间长了,人们反而忘记了他们的真实名字。
米三和米西是堂兄弟,米三的父亲和米西的父亲是亲兄弟,米三的父亲和米西的父亲的父亲死了之后,米三的父亲和米西的父亲就分家了,各自起了房子。把祖房推了,把宅基地一分为二,一人一半。兄弟俩亲密无间,一排房子,六间房,两个门,共用一堵墙。20年来,两家和睦相处,逢年过节,两家合在一起过,热热闹闹。这个家族有个特点,就是老人去世得早。刚过50,米三的父亲和米西的父亲就先后去向先祖报到,变成了米三和米西当家。这时,各有各的亲戚,人较多,连祭祖时也不在一起吃饭,上坟也不一起去了,有时是米三先去,有时是米西先去,没有一个统一的时间。后来,形成一个习惯,有意错开,好像两人不是同一个祖宗似的。但谁都想第一个去,好像去早了就多得祖宗保佑一点。有想法,就有竞争。两个人嘛,总会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后一个,心里总是不爽的。
有一年清明,米西动作慢了些,被米三抢了先。他老婆埋怨:“叫你一起床就杀鸡,你不听,叫隔壁先去了。”米西心里懊恼,嘴上却装得不在乎:“谁先去不一样?都是插香倒酒。”“你别忘了,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他老婆说,“你说,祖宗的肚子有多大?肯定是先吃先喝前面送去的,后面送去的,再多再好,祖宗也是吃不下的。”米西说:“别唠叨了,赶紧,赶紧。”
到了祖坟地,米三一家刚走,点燃的香烟仅烧去了三分之二。米西气呼呼地把米三留下的香烟拔掉,插上自家的,嘴里说:“老祖宗们,吃新鲜的,前面的菜凉了。”手忙脚乱地摆上供品,坟头前的那只大阉鸡似乎还冒着热气。
回到家,米三家已经摆桌了,客人们嘈杂地说话,隔着墙壁传到米西家,米西觉得特别刺耳,觉得自己家特别冷清(家里的亲戚才来五六个人,不及米三的一半)。米西砍鸡的时候,故意下手很重,好像跟砧板有仇似的。咚!咚!他觉得还不解气,跟大儿子说:“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去。”大儿子说:“已经最大声了,除非加个大音箱。”米西心里不舒服,认为自己吃亏了。
米三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县高中,进重点班,村里的人都叫他未来的大学生。米西倒是有三个儿子,这是他引以为豪的,可大儿子考不上高中,初中毕业就去打工,这让他觉得祖宗不公平,没有保佑他家,让他在米三面前矮了一截。
米西想来想去,认为要占点上风才行。大人一辈,都是农民,不用比;比大儿子,他输了,唯有比房子。可房子一样高,一样大,一样材质,没法比。他暗中打听,要占上风,只有改风水,把房顶升高一点。看风水的跟他说:“房顶多高多少,福气就多进多少。”
米西是一个说干就干的人,清明过后,他立即着手准备材料,主要是准备砌墙用的泥砖。可四月到七月,都是雨天,抟的泥砖还没晒干又被雨水淋湿,散掉了,好不容易才攒得十来块完整的,勉强够加高一堵墙壁。眼看就到风水先生掐算好的日子,米西心想哪怕升一堵墙也要升。他对外放话说房顶漏水,要检修,于是在风水先生定好的日子,也正好是一个晴天,请来两个亲戚,把瓦片揭了,把房梁拆了,准备加高墙壁。加高哪边呢?他想了很久,如果把左边的墙壁升高,那就显得左高右低,雨水会流向米三家。水为财,不能让财流向米三家。如果把右墙升高,右墙是与米三共用的,等于两家同时升高,不行。如果把后面升高,那房顶就像一个“人”字,前面的房顶仍与米三的一样高,气派不够。只有把前面升高,把房顶弄成一个“入”字,才看得出自家的房顶比米三家的高出一块砖。这是最理想的方案。
当天天黑许久,才把房顶的瓦片铺好。米西站在房间内,觉得房子的前半部分不止高出一块砖,而是高出了一个人,仿佛米三的头顶就在他的脚板底下。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说话也显得大声了,如同有扩音器一般。
米三自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也计划抬高房顶。他的准备要比米西充分,秋天收过稻谷后,他就往一块水田里放水,浸泡。等泥土吸够了水,他才把泥土犁开,搅碎搅溶,让牛反复踩踏,像和面一样,把泥土变成了粘性极强的泥浆。用这样的泥浆做出来的泥砖,晒干之后,又沉又硬,是最理想的砌墙材料。
冬至那天,米三也请来了几个亲戚,把房顶整体抬高。不管是前看后看,还是左看右看,他的房子都比米西的高出一块砖。两者一对比,米西的房子后半部分塌陷下去,简直成了危房。更气人的是,米三当晚摆了六桌,有四桌摆在院子里,仿佛专门摆给米西看一样。米西气得关上房门,一个晚上都睡不着。“等着瞧,明年我一定高过你。”米西发誓说。
村里曾有一个瓦窑,分田到户之后,村民们舍不得用田里的泥去烧瓦,停产了。米西看中了瓦窑旁边的一块水田,那块水田里的泥质是最好的,烧出来的瓦片青褐色,敲击有金属声。米西和米三房顶盖的就是这种瓦片,用了五六十年,仍然有光泽,雨过天晴,青褐中泛出幽蓝。那块水田不大,大概七八分,米西跟水田的主人商量,用另外一块面积超过一亩的水田跟他对换。都是同一个村的人,口头同意就行。米西的老婆有点心痛,对米西说:“一亩换八分,亏了。咱们三个儿子,其中一个超生,没有田,现在又少了两分地,以后怎么办?”米西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不定风水改变之后,咱们的老二老三也能考得上县高中,将来读大学,有了铁饭碗,还在乎这两分地吗?”
第二年,米西用这块水田的泥做了五十块砖,也在冬至那天,叫来五六个亲戚,当天把房顶抬高起来。完工之后,他家的房顶又比米三家的高出了一块砖。
他摆了八桌,除了亲戚,还请了村里其他人来吃饭,甚至也叫米三入席。吃饭之前,他在房前放了一挂鞭炮,五千头的电光炮,炮声过后,地上一片纸屑,好像撒了一层撕碎了的粉红花瓣。
米西叫米三入席时,米三铁青着脸,瞪他一眼,充满仇恨地说:“你别得意!”
米西哈哈大笑说:“有什么得意?我只是高兴,今天是出头之喜。”
米三躲进家里,关上房门,心里恶狠狠地说:“你想出头?没那么容易。”后半夜,众人睡下之后,村里静悄悄的。他把自家的小狗杀了,提着半瓢狗血,靠着两家共用的砖墙,搭上竹梯,小心翼翼,几乎没有响声地从自家屋顶挪开几片瓦,扒出一个缺口,相当于打开了一个小天窗。通过天窗,他看见了米西家房梁下新打的泥砖,黑黝黝的,像铁铸一般。他觉得那黑砖不是码在墙上,而是压在他心头上。那天夜里是有月光的,但米三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了米西家的砖墙和房梁。他嘴里不停地念:“狗血即泼,狗血即泼……”这是当地的一句咒语(得用方言念,没法用汉语音译),即狗血淋头之意。当地人迷信,认为淋狗血可以破坏对方的风水。他一边念,一边举起水瓢,把狗血泼在米西家的墙壁上。
事有凑巧,几天后,好端端的天气变了,刮起了大风。冬至后刮大风,在当地很少见。米西家的房顶比米三家的高出一块砖,而且刚刚捡过瓦,尚没有在屋脊和瓦棱上压上石块,他家的瓦片就率先被大风掀开,像纸片一样被吹走,有的直接落进家里,在饭桌上,在地面上,摔得粉碎。米西一家惊慌失措地跑出家门,在狂风中大喊大叫。米三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切,开心地笑了。可没过多久,他家的房顶也开始出现响声,大风呼啸着从瓦缝冲进屋里,继而把瓦片掀开,吹走。房梁吱呀响,随着风向摇晃起来。“快跑!”他一家人也迫不及待地跑出家门去。
两家人在空地上相遇了,大眼瞪小眼,互不搭理。
突然,更大的一阵狂风吹过,两家的房子,不分先后,几乎同时,“哗啦——轰”一声,倒下了。
后来,县建设局的专家到现场查看,认为事故的原因是两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垫高墙壁,抬高一端房顶,中间承重墙(就是两家共用的那堵泥墙)受力不均,加上房子老化,地基不牢,最终导致房子倒塌。
听说了此事,我既觉得好笑,又深感痛惜。米三和米西,我还有印象。都在村小学读过书,算是校友。在我的印象中,他俩形影不离,爬树摸鱼打架,都在一起,互相帮忙。几十年不见,变化真大。
(2023.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