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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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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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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

 越野车从保山出发,一路疾驶,至柯街收费站猛然减速,像刀尖在玻璃板上滑出一样,撇入二级路。我内心的激流也仿佛撞到一堵大坝,慢了下来。

柯街是一个盛产瓜果的地方。路边有人摆摊,卖西瓜、荔枝和李果。西瓜不大,目测有三四斤重,紧挨着坐在地上,跟摊主一样沉默。荔枝和李果则在各自的簸箕里垒成圆锥形,露出尖头,像精灵的大眼睛,让人产生某种欲望。如果是自驾游,我会停车买上一两斤,尝尝鲜。可现在,急着赶路,想早点见到他们——昌宁隧道的一线建设者,我的同事。

比如小吴,自称“文艺青年”的项目党支部书记。12年前,我们是靖西至那坡高速公路项目部第一合同段的同事。我是项目书记,他是政工员。他喜欢写诗,也尝试写散文。看了我在工地写的散文《坚强的玉米》,他说:“我开窍了,原来散文可以这样写。”后来,他被安排到其他项目担任副书记、书记,也陆续写了不少文章。2017年初,他被任命为分公司办公室主任,而我也调离了该公司。有一天,他打来电话,向我诉苦:“整天搞接待,生活碎片化,搜肠刮肚写不出东西,想换个岗位。”正好公司要组建昌保高速公路项目部,他便报名参加。有人劝他:“别人千方百计想回公司本部而回不了,你却申请从公司本部去项目,要三思啊。你刚刚提拔,领导会怎么想?你还想不想进步?”按照惯例,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一般三五年之后都会被任命为集团公司的中层副职领导。小吴有诗人的气质,也有书呆子的脾气,坚决要求去云南项目。也许他认为,昌保高速公路是集团公司在省外投资兴建的第一个PPP高速公路项目,云南瑰丽的自然风光、奇特的人文景观和充满挑战的工地生活,也许会重新点燃他的创作激情。所以,他带着诗人的冲动,去了。

这一去,就四年多。

这期间,我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回南宁休假,在狮山公园附近的红水河鱼餐馆请几个老同事吃饭。那时,昌宁隧道还叫三家村隧道,刚进洞施工,尽管也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每天还保持一定的进度。作为项目书记,小吴负责党建宣传、员工思想和地方协调工作,昌宁隧道的困难并没有写在他的脸上,虽然晒黑了些,可笑容依然灿烂无比。我私下给他打气:“多写几篇好文章。”他也乐哈哈地保证:“一定,一定。”可没有在公司网站上看到他发表新文章,我心里想他是不是在酝酿,准备拿出真正的“大作”?另一次是我去云南出差,特意去看他。当时,正是昌宁隧道最困难的时候,旧的施工方案被否定了,新的施工方案尚未通过专家评审,隧道处于停工状态。他带着我去看几个桥梁施工现场,还请我喝“千年老树茶”。当我提出要去看昌宁隧道时,他迟疑着说:“隧道停工了,没什么可看,且进去要走山路,走便道,来回折腾3-4个小时,算了吧?”听他这么一说,我只好作罢。调离施工单位之后,得知三家村隧道施工遇到难题,而又没有机会去现场,我还写了一篇散文,用伤感的语气说“望穿三家村隧道”。那一次,靠近隧道而没能亲眼目睹,我是抱着遗憾离开昌宁的。

修路难,挖隧道更难。云南境内,最难者,当属昌宁隧道。2022年7月28日,我在昌保高速公路指挥部看到一组数据:右洞剩余358米贯通;左洞剩余1027米贯通,其中进口左洞与3号车行橫洞剩余133米贯通,3号车行橫洞与4号车行橫洞剩余322米贯通,出口左洞与4号车行橫洞剩余511米贯通。这组数据让人心头一震:昌保高速公路原计划2020年底全线通车,因为昌宁隧道,工期延长至2023年6月。

在施工界,有一句话道出了隧道施工的痛点:隧道难,难在水患,难在围岩破碎。水多会导致涌水涌泥,围岩破碎则导致塌方。

这两个风险,昌宁隧道都有,且随时面临。

2019年1月8日,昌宁隧道保山端左线ZK33+369至ZK33+363段,掌子面突发涌泥,数十榀钢拱架被冲毁,施工设备被掩埋或冲出。洞顶瞬间出现冒顶,地表塌坑面积200平方米,塌陷深度达20米。

2019年11月30日,昌宁隧道昌宁端右线K28+632掌子面突发涌水,呈黄色,拱顶被掏空形成塌腔,逐渐演变为深10米、宽2米的涌水道,现场实测每分钟最大涌水量达10立方米,持续时间长达5个月。

2020年12月27日,昌宁隧道保山端右线YK32+523掌子面拱顶突然出现塌方,形成一个15立方米的塌腔。

……

昌宁隧道遭遇的地质灾害,不少于20次。

正想着,车子从国道驶进了施工便道,速度时快时慢,车身摇晃,如醉汉踉跄走路。这是我非常熟悉的一种路况,由于长年行走重型卡车,几乎所有的施工便道都变得凹凸不平。

当车身重新平稳的时候,远远的,我就看见了昌宁隧道的洞口。装饰过了的洞口,电子显示牌,宣传栏,横幅标语,整洁,大气,像一个浑身伤疤的战士穿上了一件华丽的礼服,佩上了勋章。

几个站在洞口的施工人员,围了上来,他们戴着红色的安全帽,穿着蓝色的工装。

其中有一个是靖那路的老同事,老甘。他使劲地握住我的手,脸上露出愉悦的神情,连声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跟五六年前相比,他变化不大,只是额头上的皱纹变深了些,鬓角也出现了几丝银发,但身材一点都不走样。

老甘颇为自豪地说:“工作二十多年,我唯一不变的是体重,一直保持在106斤左右。”

一米七几的个头,106斤的体重,如果是女性,确实显得苗条,但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却略为单薄。老甘因此得到了一个绰号:粉仔。不明真相的人听了,还以为他真的是一个吸毒人员。

其实,他是有严重的胃病。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工地从事安全管理工作,现在担任项目部的安全总监。有过项目管理经历的人都知道,安全管理人员的压力是比较大的,用提心吊胆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吃饭和睡觉都没有规律。尤其是项目建设初期,纵向便道没有打通,桥梁、涵洞和隧道优先施工,通常都得绕很远的路才能到达现场,不能按点吃饭和睡觉是常有的事。

“身体怎么样?”我问他。

“除了老毛病,其他的还行。”老甘笑着说,“云南的美食很多,可有点辣。不吃嘛流口水,吃嘛又拉肚子,把我折磨得够呛。”

“用小锅米酒消消炎嘛,”我跟他开玩笑,“记得以前你喜欢喝高度白酒。”

“早就不喝了,彻底戒了。” 老甘说,“昌宁隧道情况复杂,二十四小时施工,二十四小时都有可能出现问题。从进驻项目的那天起,我就要求自己滴酒不沾,时刻保持清醒。”

老甘变了,其他人也一样。

昨天晚上,我与项目公司的一位领导喝茶聊天。他未开口,眼眶先红,检讨似地说:“我是一个三不员工,一个失败男人。”

我吃惊地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他可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

他继续说,声音低沉:“管生产,昌宁隧道未通,能力不行;母亲病重,无法照顾,不孝;小孩读书,从不参加家长会,不称职。”

“这不能怪你,”我安慰他,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好欲言又止,静静地坐着,做一个倾听者。

他把许多苦水倒出来了。

原谅我不能如实摘录。

前一天晚上,项目公司的另一位领导也与我夜谈。

他透露了自己的一个隐私:“我离异5年了,来云南之前离的。媳妇不同意我来云南,可我是做这一行的,不来怎么行呢?”

他抽烟,一支接一支,不多久,烟缸里就像堆积木一样堆满了烟头。

“别人都说我喜欢喝闷酒,他们哪里知道我心里苦啊?”他幽幽地说。

“跟孩子的关系咋样?”我问他。

“还行,前些年还跟我无话不谈,可自从他上高二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话少了。”

“月度休假,你回郑州还是哪里?”我记得他是河南人。

“回北京,老婆孩子都在北京。”他说。

“回去住哪?住宾馆?”

“不,还是住家里,我跟老婆协商,离婚不离家。”他说。

“不想另外成个家?”

“不了,50大几了,没什么兴趣。”

“想跟前妻复婚?”我又问了一句。

“没这个打算,暂且这样过吧。”他平静地说。

夜已深,我看着被烟雾团团缠绕的他,突然想起一句宋词: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也许不恰当,但词句确实突然冒出来了。

“多保重。”我轻轻地说。

“我还好,至少比老向强。”他勉强笑了一下。

他所说的老向,也是我的老同事。我在分公司做工会主席时,他是副主席。听说,他也是主动要求来云南的。去年三月份,他在工地突发疾病,脑溢血,变成了植物人,至今昏迷不醒。他有严重的高血压,这点我很久以前就知道。

现在,到了昌宁隧道的洞口,我忍不住把四周打量一番。

山不高,但植被茂盛。三家村一带,盛产茶叶,乃千年茶乡。为保护生态,昌宁境内的高速公路,以桥梁隧道为主,避免对自然环境造成破坏。

马上就可以看到昌宁隧道的真面目了,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跟老甘进入隧道。

坐摆渡车,沿着右洞,直直行驶了3400米。途中经过2号3号4号紧急停车带、送风口、9号人行横洞和2号横洞变电所。

开车的是劳务队的安全主管,一个四十多岁的福建汉子。

洞内机器轰鸣,说话得大声喊。

老甘喊着向我介绍情况。

我们坐在第二排座位,司机坐在第一排,旁边是隧道工程师小黎。其余七八个人在我们身后。

经过的路段,已接近完工,路面平坦,气流轻柔,有凉爽的感觉。越过送风口之后,空气仿佛有了重量,得用力呼吸。戴着口罩,也觉得空气混浊,鼻腔干燥发痒。

老甘说:“前方就是工作面,进度不理想,一天只能掘进一米至一米五不等。”

车子驶进了刚开挖的路基,有烂泥和石块。

坐在身后的一位公司领导声音急促地喊起来:“我胸闷,难受,不看了,出去吧。”

老甘赶紧吩咐司机掉转车头。

长长的摆渡车像一条大蟒蛇转身向洞口窜去。

我有点不甘心,到达送风口后,对老甘说:“停车,我下去看看。”

老甘、小黎陪着我走进人行通道。

刚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峒室,密密麻麻布满了水泵和水管,共6台水泵。

老甘说:“水量太大,必须24小时抽水。这样的泵站,还有几处,分别设在不同的地点,左右洞都有。这里的每一个水泵每一个机器都是拆开后,从竖井送下,然后一件件组装起来,过程很艰辛。”

小黎接茬说:“为了防止塌方,每掘进10米,我们就要打二衬,也就是用钢筋水泥把顶板和洞壁固定起来。水泥混凝土由泵车运到山顶,通过竖井输送下来,然后再泵上模板。由于运输时间长,水泥结块,经常出现堵管现象。一旦堵管就麻烦了,要把钢管拆开,一节一节地清理。在空旷的地方还好弄些,在这井下,转身都难,简直是苦不堪言。”

“现在好了,许多环节都已理顺,许多难题都已经解决,按方案施工就行。”小黎补充说。

这是一个陌生的脸上尚无沧桑感的年轻人。

老甘介绍说:“小黎2018年进入分公司,一直待在这里,从一名技术员变成了隧道主管。”

“适应这里的工作吗?”我问道。

“适应,”小黎说,“主攻隧道四年,许多知识学得通透了。我有不少攻读硕士博士的同学,学历高,但谈起现场管理,我觉得他们都比较嫩。”

“别看小黎年轻,已经在主流刊物发表两篇有份量的论文,去年破格评上了工程师。” 老甘说。

“哪里,哪里。”小黎谦虚地说,但话音里流露出掩藏不住的骄傲。

继续往前,就来到了井下人员的值班室。

值班室有名无实,其实就是在通道上,靠墙放一张桌子两张板凳一张沙发。都是简陋的家具,就地取材,用工地上的木板钉成。涂成黑色的桌面,在灯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芒。桌子上,搁着一个电热水壶、三个保温杯、一顶蓝色安全帽、一瓶辣椒酱和一把一次性竹筷子,筷子插在一个宽口的玻璃瓶里。安全帽除了帽舌摸得锃亮之外,其他地方裹了一层厚厚的尘垢,像故意撒上水泥粉一样。这顶安全帽应该是属于现场监理的,它的主人不知去哪里了,也许昨晚值夜班,还来不及赶到现场。

吃班中餐的时候,这里应该是世界上最具特色的餐厅了。菜味、机油味、水泥味、臭汗味、灰尘味,全都混在一起;咀嚼声、咳嗽声、马达声、炮锤声、车轮声,全都听得见。

我突然鼻子发酸,赶紧把目光移到别处。有一床叠成四方形的棉被,竖放在沙发的扶手边,以便在木板上留出宽一点的可以坐的地方。被子跟周边环境很般配,灰黑色,想必已经几年没有清洗,想必老甘小黎他们也都用过。

“这里三班倒,24小时干活。” 老甘说,“分秒必争,一定要在保证质量安全的前提下,按期完工。”

“有把握吗?”

“有,现在是最保守的速度了。我们有地质超前预报仪,一旦碰上好的围岩,就加快速度。” 老甘说,“不管怎么样,哪怕用牙齿咬,我们也要把隧道啃出来。”

“还要多久呢?”

“按照这个速度,还需要四五个月吧。” 老甘说。

“大约在冬季?”我开玩笑说。

“云南的冬天并不冷。” 老甘也笑了。

正说着,几个工人从身边走过,其中一两个光身穿着反光服。

“里面闷热,” 老甘解释说,“工人们喜欢光膀子干活,但反光服又不能不穿,只好把反光服当作贴身背心。”

……

走出隧道,摘掉口罩,顿觉空气清新,阳光格外宜人,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吴书记在项目部吗?”我突然想起小吴,向老甘问道。

“昌保高速公司分段通车之后,四个项目部整合成一个项目部,人员大量缩减,项目书记的岗位也撤了。吴书记上两个月申请去了一个新项目,在外省。”

好样的,我心里暗暗赞许。对年轻员工来说,真正的磨炼和考验在施工一线。

“你呢?有什么打算?”我转头问老甘。

“我跟领导表过态,隧道不通,决不离开。我相信,昌宁隧道熬不过我。” 老甘说,“中国的公路建设史上,永远不会出现挖不通的隧道工程。”

他的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这种神情,泰山上的挑山工有,矿井里的采煤工有,但都比不上昌宁隧道的施工人员那样持久,那样坚决。

2022.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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