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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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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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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 荒


 

春节期间我回了一趟米琴。从喧嚣的城市回到安静的村,原以为会心情舒畅,没想到更糟。看到的景象,让我难过。

河流丢荒了。

琴江已经没有江的模样。河,水,鱼虾稀少。河滩上没有哞哞叫的牛,没有嘎嘎叫的鸭,没有在河洗菜洗衣服的人。

以前的琴江,充满生机。河水哗啦啦地从四方山上跑下来,好像唱着歌,哼着曲,轻盈,欢快,给拦路的石头送上一朵浪花,在沉静的深渊制造一个漩涡。薄薄的蓝刀鱼逆水而游,快如闪电;笨拙的塘角鱼,呆在石缝里,轻轻地把石头挪开,它也不晓得,还以为很安全;霸气的花斑鱼,带着黑压压的一片小鱼,泅游在水中,似乎伸手可抓,但稍有动静,鱼群便倏地不见,在水面上空留几个涟漪。岸边的矮草贴地而长,柔软,厚实;偶尔有几丛狗尾巴草,扯出一根,把嫩绿的根部放进嘴里一咬,有青青的淡味。鹅卵石铺满河摊,光脚踩上去,不硌脚,反而有酥麻的感觉。白天抓蜻蜓,晚上捉萤火虫,皆可徒手完成。

8月份,正是放暑假的时候,地里的花生也长得饱满了。随便在哪块地里拔几棵,没人说的。找一个水深的地方,连根带叶把花生丢进水里,自己也跳进水中。花生浮在水面上,自己也躺在水面上,一边看蓝天,一边拨弄花生。花生在水里浸泡一会,轻轻一抖,花生壳表面的沙土就掉落在水里,露出清晰的纹路,从这纹路可判断出花生粒是老是嫩,挑老的,连壳放进嘴里,吐壳,嚼肉。乳白色的花生汁,满嘴清香。

玩够水,上了岸,沿着河摊走,有时会在草地上或是乱石中发现一两枚青白色的鸭蛋。那是沿河觅食的鸭群落下的。琴江上游的雷练村有几户人家长年养产蛋鸭,攒鸭蛋卖。鸭群不大,一般三四十只,多了,照顾不来。放鸭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戴一顶草帽,裤脚到膝盖,腰间挂一竹篓,手拿一条长长的竹杆,杆稍挂一小截红布。竹杆是他的指挥棒,也是他数鸭的工具。鸭群在浅水摊吱吱喳喳地觅食,不知吃下了多少小鱼小虾,每一只鸭的嗉囊都鼓起来了,好像在脖子下面挂了一个晃荡的水袋。处于产蛋期的鸭子,屁股也是沉甸甸的,前后都负重,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步履蹒跚。有的走着走着,一颗鸭蛋就从尾部掉下来了。放鸭的人跟在后面,把蛋捡起来,放进竹篓里,但总会有遗漏的。有的鸭蛋甚至蛋壳还是软的,没有硬。那只鸭子一定是突然受惊,猛然跑起来,小产了。

有时,我也帮家里放牛。牛不多,两三头,都是水牛,一般会有一头是牛犊。牛长得大,也吃得多,好像嘴巴没停过。河边的青草,够它们吃的,怎么啃都啃不完。牛的吃相很高雅,不着急,也不争食,像一个慢性子的人挥镰割稻谷那样,一板一眼,从从容容。吃得高兴了,把头抬起来,几声,好像称赞草的味道,或是跟同伴交流,像人类说的那样:“慢点吃,别噎着。”

河边有几处固定的地方,堆石做坝,蓄水成池,用以洗菜洗衣服。衣服擦了肥皂,就放在稍为平整的石头上,用木棒捶,啪的声音,沉闷又传得远。姐姐出嫁前,我晚上经常陪她去河边洗衣服。有月光的夜晚,苍穹上的星星在闪烁,水面上的星星在飘荡。

然而这一切,如同我的童年,永远消失了。

土地丢荒了。

几年前,村里的土地全部被征收。除了绕城公路正在施工以外,别的地方尚没有开发的迹象。琴江两岸的土地,有证的,无证的,不管是水田,还是旱地,都停止了耕种。一年,两年,三年,土地进入了休眠期。靠近机耕路的那块水田,灌溉方便,产量很高,一直用来种植糯米。那块地,曾经是母亲的承包地。我读师范学校的时候,姐姐出嫁了,留下母亲一个人在田里忙碌。夏天放假回家,赶上“双抢”季节,我也会去帮忙,陪母亲插秧、耘田。其实,我不会做农活,只是给母亲一个陪伴罢了。糯米成熟,得等到11月份。那个时候,我是不在家的。母亲如何收割稻谷,如何把稻谷脱粒,晒干,挑回家,我没有见过。寒假回家,快过春节了,粮食皆已归仓。包粽粑,压沙糕,家里的糯米刚好够用。

机耕路的另一边,是一片旱地。沙土,适合种花生、黄豆、红薯,也种过甘蔗。分给各户了,其中有一块,长条,宽五六米,长四五十米,记在母亲名下。种的花生,颗粒不大,但饱满,脆甜。我很乐意去收花生。泥土覆盖不深,抓住花生藤的根部,单手,均匀用力,把整蔸花生拔出来。不可猛用力,否则,长在根须旁边的花生果会断线,留在泥土里。拔出来的花生藤就摆在地里,晒一两天,等叶子干枯了,变轻了,再挑回家。拔花生的时候,照例是要吃个够的,专门拣最老的吃。到了晚上,还要炒一碟花生米。生炒的新鲜花生米,与晒得脱皮之后再炒的花生米,口感是不一样的,前者清香而不燥热,多吃几颗也不会上火。

红薯地,有时也会间种黄豆。黄豆长得快,可长不高,结的豆荚也不多,稀稀拉拉地挂在枯杆上。母亲把豆荚摘下,放进锅里,加盐,煮熟,晾凉了,带壳放进嘴里,咸淡恰好。一把一把地吃,豆荚外面的茸毛也不会对嘴唇造成伤害。

屋前的那块田是大哥的,以前种过稻谷、甘蔗。甘蔗是用来榨糖的,皮硬,肉,但甜度高。冬天烤火,口干了,提着菜刀去田里砍几根,正好解渴。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甘蔗的味道,而是甘蔗开的花。甘蔗开花,很少见,样子像芦苇。现在, 那块田被绕城公路占去一大半。先是铺满了沙石,后来又打上了水泥。剩下的一小部分,长满了杂草。

正值春季,田野里一片绿色。植物茂盛,可没有一棵是庄稼。

房子丢荒了。

近十年来,村里起新房子的人越来越多,蚕食的地盘也越来越广,逐渐占到河滩上。道路变窄了,勉强可以行车,但视线总被屋角挡住,得小心驾驶才行。相向会车是不可能的,总有一方得让步,退车,退车,一直退到有空余的地方。在路边,有一栋很奇怪的房子。它的奇怪,不在于造型和材料,而在于房子只建了一半,属于半成品。这栋楼,四层,框架搭起来了,但只有第一层装上了门窗,其他几层留空。墙壁没有刮腻子,砖头裸露。房门紧闭,没见到人。村里人说,这是光叔的继女起的房子。提起光叔,我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他的双眼,好像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一样,怎么用力睁,也只有一条小缝。光叔看人,总要昂起头,抬起下巴,让人影进入眼帘里。他从事道公职业,半公开,半隐蔽,通过超度他人来填饱肚子。他没有正式结过婚,五十多岁的时候,与一个越南女人同居,越南女人带来一个女儿。光叔没有兄弟姐妹,他死之后,越南女人继续住在他的房子里,那是一间矮小的泥砖房。越南女人的女儿长大后,出嫁了,嫁到一个更为偏僻的山村。那里大规模地种甘蔗,田里种,山上也种,家里有点收入。考虑到米琴离县城不远,她便在光叔老宅附近,以母亲的名义起房子,先是起一层,有钱了再加一层,加到第四层的时候,越南女人死了,房子也就停建了。就这么摆着。

在这栋房子东南方向,距离十多米,也有一栋二层半的楼房,有院子,有大门。铝合金窗框,绿色玻璃,屋顶盖铁皮瓦。这是大胖的房子。大胖当老师,小学老师,先是民办,后来转了正。还是民办教师的时候,他就学会了阉猪阉鸡。经常深入农村,用洪亮的嗓音喊:“阉猪阉鸡喔——,阉猪阉鸡喔——”据说生意不错,平时上课时间,他也是随喊随到的,反正临时办学点纪律松散,他又是唯一的一个教师,什么时候上课下课,由他决定。按照惯例,从公鸡身上取出来的睾丸,即公鸡蛋,都归他所有。如果公鸡蛋只有一二两,他就自己享用,如果在半斤左右,他就卖给餐馆。转正后,他被调到深山里的一座小学,任副校长。星期一早上去,星期五下午回来。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肩膀上多了一根一丈来长的木头,都是直径一尺左右的松树,削皮,晒干了的。他把木头卖给做家具的人,至于价格,看来也是公道的。退休后,他更自由了。除了阉猪阉鸡,他还在河滩上圈地种菜,把村里的鱼塘改作水田,又种稻谷又养鱼。他起房子的钱,都是他自己挣的,没跟亲戚朋友借过一分钱。当然,亲戚朋友也别想从他身上借走一分钱。

大胖有糖尿病,不到七十岁,就去世了。他的两个孩子,都在城市里工作,老婆也跟着孩子去了。房子空着,只有清明的时候,后代回来上坟,房子的铁门才会打开,关上。

这样的房子,村里还有不少。

人心丢荒了。

村里有一个狠人,出身贫农,当过民兵营长,因强奸罪被判七年。出狱后,他在村头开一家麻将馆。周边喜欢玩的人,年轻人,老年人,男人,女人,都聚集在他的店里,店门口经常停放好几辆小汽车,有本地的车牌,也有外地的车牌。通宵达旦,生意火爆。县治安队来查过几次,但影响不大,营业正常。要是谁家的男人或者女人找不到了,十有八九是在麻将馆里,手机没电了,或是故意关了机。村里有一个成年人,一连几天几夜都去玩麻将,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小孩去叫他,他反而喂小孩一粒安眠药,让小孩睡在麻将桌下,而他继续玩。老婆忍不住,上门去找他,正逢他又输了钱,扬手就给老婆一个巴掌。老婆嘟囔几句,他操起板凳就往老婆身上砸去。

村里有一个包工头,做工程赚了点钱,又起楼,又买车。他开轿车,儿子开皮卡,每天把两辆车停在路上,几乎把路口都堵死。邻居起房子,他认为邻居的房子影响视线,竟用钢钎去撬人家的地基,差点引发斗殴。他经常在家里请客,请的都是生意场上的同伙,喝酒,猜码,那些帮他拿到工程的人,是合作者,不是竞争者。对于竞争者,他是冷酷无情的。宅基地,打父母,与两个弟弟断绝关系。他对弟弟说:“我不会求你,只有你求我。不但现在求我,将来还得求我儿子。

他起了一栋六层高的房子,号称琴一号工程。家里的化粪池,院子内有暗沟,到了围墙外却变成明沟,让各种生活污水直接流到邻居家门口。邻居告到村委,村干部问他怎么处理?他说:“水往低处流,我有什么办法?”

大人已经定型,我关心的是孩子。可是,喜欢读书的孩子也不多。近二十年来,没有一个男孩考得上本科。贩毒的,吸毒的,赌博的,打架的,盗窃的,本村邻村都有。

咳,说什么好呢?

202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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