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吃柚子的季节。在南宁,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不会结冰,也不会下雪,顶多有霜。霜也是深夜凝结的,天一亮就化了。所以,露天果摊多的是,仅在新华花园小区附近,就有五六处。果摊上最大的水果,就是柚子。
前一段时间,柚子卖5元钱一斤,现在降价了,5元钱一个,大小任你选。“卖柚子咧,皮薄肉厚,汁多味酸。”果贩子用普通话吆喝着。有人问:“是哪里的柚子?”摊主回答:“福建的。”我一听,心想这个果贩子倒是个诚实人,不像江北大道与桃源路交界处的小店那样常年挂一小牌:“沙田柚。”沙田柚是广西容县的特产,个小皮薄,肉软汁滑,甜如蜂蜜。是不是油田柚,有经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现在还不是沙田柚上市的时候,想尝沙田柚,得等到春节前后。虽然不是沙田柚,我也买了一个,蛮重手的,估计有两斤多。当场让摊主把果皮去掉,就拎着果心回家。味道果然像果贩子所说的那样,酸酸的。
酸酸的味道,勾起了我许多的回忆。
我的家乡也有柚子树,不过极少,且长在二叔祖婆的菜园里。我家的果树,别说柚子,连最常见的李子也没有,只有芭蕉。我对芭蕉并不嫌弃,因为它的叶子可以包糍粑,它的叶梗可以制作玩具,它的果实香甜可口。可小孩子都是羡慕别人家的东西的,我常常想,为什么二叔祖婆的菜园里有柚子树而我们家没有呢?
二叔祖婆的菜园里至少有三棵柚子树,两棵紧挨着牛栏,一棵靠近围墙。围墙外边就是人走的小路。柚子树比围墙要高出几截,斜长的树枝像一把大伞,把小路的上空都遮住了。夏天的时候,这段路显得特别阴凉。我每次走过,都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甚至在树枝底下停留,抬头往上看。先是看花,李子的花瓣只有米粒大,而柚子的花瓣像一片花生仁一样,大而香,不过香味比夜来香要淡得多。过了一段时间,花瓣掉下来了,枝头上挂上了一粒粒小青果,原先只有火柴头那么大,下了几场雨,便渐渐地像苦楝树果、李果、番桃果那样大起来,像一个个注满绿水的气球,把树枝都压弯了,用一根竹竿就可以撩得到。
我开始想象柚子的味道。
尽管每年二叔祖婆都给我们家几个成熟的柚子,可我等不及了。
直接去跟二叔祖婆要,果还青,她可能不答应,况且我也不敢开口跟她要,甚至不敢走进她家。二叔祖婆一个人住着两排房子,还有一个大院子。每次走过她家门口,我的心都揪得紧紧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偶尔会抽烟,我父亲每到过节的时候,会从他的烟盒里倒出几支,让我拿给二叔祖婆。我都站在门外,喊她,递给她。她一接过,听不清她说什么,我扭头就跑。
有一天下午,大人们都下地去了。我和一个堂弟,抬着一把耘田用的铁耙,悄悄来到了柚子树底。阳光照射下,每一个柚子都表皮泛黄,似乎快要熟了。瞅准一个稍大的柚子,两个人互相配合,把铁耙举起来。铁耙固定在一根一丈多长的竹竿上,把它立起来,并且勾住柚子,对两个六七岁的小孩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手臂酸胀,且颤抖着。好不容易勾住一个柚子,并不是事先看中的那个,也不管了,用力一扯,柚子噗地掉在地上。两人赶紧把铁耙还回去,然后抱起柚子,跑到一处树林里。两个人坐在地上,捧着柚子,嘻嘻地笑起来。可是,糟糕,不记得带刀。但这点小事难不住我,农村的孩子动手能力很强的,陀螺等玩具都是自己手工制作,开一个柚子根本不是问题。我很快在树林里找到了一块瓷片,不知是谁家的饭碗摔烂了,丢在树林里。瓷片的裂口是很锋利的,尤其是尖端那部分。我等于找到了一把瓷刀。先把柚子皮割破,抠出一个小洞,再把洞口扩大,慢慢地把柚子皮揭开,最后得到了一个拳头大的果心。打开一看,果肉干瘪,一股臭青味。试着咬一小口,舌尖顿时酸涩不已。呸呸吐出来,失望之极。但没懊恼多久,注意力又被一只黑蜻蜓吸引过去了。抓蜻蜓也是蛮有趣的。
过年的时候,二叔祖婆像往常一样又送了几个柚子给我们家。她家的柚子,肉是火红色的,味道酸甜,人称火柚,在我们那一带小有名气。柚子成熟的时候,有人专门到她家收购。
我读初中二年级时,二叔祖婆去世了。她是五保户,没有人大声哭泣,葬礼静悄悄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家乡的柚子。
她家的柚子树,寂静地生长着,不几年也枯死了,随二叔祖婆一道消失,难道柚子树也念旧?
后来,我在南宁安家,见到的柚子,数量多了,品种也多了。有时嘴馋,也会买一两个。个头很大,像西瓜一样,可空心,果肉干水粗硬,这怎么能算柚子呢?上过几次当,我就很少在街头上买柚子了。
说起柚子,还是印象中的二叔祖婆的柚子味道最好。
有一次出差,路过柳州城郊,看到一堆堆的柚子摆在路边,或装袋挂在架子上,一二公里长,十几个摊位。垒在前面的柚子,大小均匀,表皮擦得油光发亮,看着诱人。我问是哪里的柚子?摊主说是本地的。我听说融安县盛产柑橘,说不定也有人种柚子呢。正想拿几个,一个同事连忙朝我使眼色。上了车,他告诉我:“这是从外省运来的柚子,不是本地产的。”我说:“何以见得?”同事说:“一路开车过来,你可曾在山坡上见过柚子园?你可曾在当地人的房前屋后看见过柚子树?”仔细一想,确实没看见。可我还想辩解:“也许是长在深山老林里呢?”同事继续开导我:“你可曾看见有当地人买柚子?”“没有。”我脱口而出。停车询价的,基本是外地车牌,骑电动车的,走路的,都径直从摊前走过,好像没看见一样。“幸亏你提醒,否则我又上当了。”我说。一路闲聊,我又聊到了二叔祖婆的柚子,感叹天底下再也没有好吃的柚子了。
春节放假前,那个同事突然有一天问我:“你开有车来吗?”我说开有。他说:“那好,你跟我下去,我送你一样东西。”我吓了一跳,连忙说:“干吗送我东西?不要,不要。”同事说:“看把你慌的,等下就知道了,不会让你犯错误的。”到了停车场,他递给我一网袋柚子,大概有五六只,说:“让你尝尝我家乡的柚子,看看味道怎么样。”我问:“你老家是?”“容县。”同事说,“忘了告诉你,我是容县的。容县沙田柚,听说过吧?”“沙田柚?”我惊喜地说,“挂念很久了,听说是柚子中的极品,很难买到的。”“极品不敢说,但肯定与你吃过的味道不同。”同事说,“以前种得少,产量不多,确实不容易买得到。现在大规模种植,都成产业化了,一年吃几个不难。”
接着,他告诉我:“刚摘下的柚子,口感不怎么好,搁七八天之后再吃,甜度合适,汁浓滑口。剥下的柚子皮,不要丢,削去外皮,切成小块,可以做菜,或是整块放进冰箱,可以吸异味,比炭包还管用。”他还说,广东有几个名菜就是用柚子皮做的,至于做法,可以上网搜索,荤素都有。°
晚上回到家,吃过饭,我解开袋子,掏出一个柚子,掂在手上,有点不相信同事所说的话。这就是传说中的沙田柚?看样子,貌不惊人。个子小,外皮土黄色,且有几处是被压瘪了的,显得不规整。倒是极有分量,足有一二斤重。用手指在果皮上擦几下,立马变得金黄,突起的油点晶莹剔透,柚香外溢。
我把柚子的顶端切下,像揭开一个小碗盖,刀口切破柚子皮的瞬间,翠绿又略显微黄的汁液喷溅在刀面上,也喷在我的指背上,一股浓郁的香味顿时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皮不厚,不到一公分,海绵质,白而软,把它们撕干净,一个椭圆形的果心便呈现在眼前,瓢囊丰满而矜持,像穿着白丝绸旗袍的少妇的后背。掰下一枚果瓣,翻开,肉粒饱满,像刚出笼的熟透了的白糯米饭,但比糯米饭湿滑,也比糯米饭好咬,不粘牙,口腔里甘甜而清爽。
沙田柚,果然名不虚传,无论肉质还是甜度都远远地超过了家乡的柚子。
春节回老家,特意带了两只给母亲。
刚装上假牙的母亲吃东西一向谨慎,可对沙田柚肉十分放心,敢于大口地咀嚼。看着母亲开心的样子,我心想沙田柚带对了。以往带苹果回来,果都放烂了还吃不完。
关于柚子皮当菜的问题,我也试过。把去绿层之后的柚子皮切成两指宽的小方块,用开水焯过,再用冷水浸泡几个小时,清除苦味,然后抓起捏紧,沥干水分。我用五花肉作配料,切片,下锅,爆出油。以为油太多,不料倒进柚子皮之后,一下子就把油吸干,加了水,柚子皮发起来,还得另外添点油。加酱油、米酒等,小火慢熬。可能酱油加多了,出锅之后,样子像卤过的肺片,有点咸。
汪曾祺先生说他的祖母用一个柚子壳舀炒米,用了一辈子——“我们那里柚子不多见,从顶上开一个洞,把里面的瓤掏出来,再加上米糠,风干,就成了一个硬壳的钵状的东西”(《炒米和焦屑》)。桂南乡下没这个习惯,大概是当地潮湿,柚子皮容易发霉。
至于柚子叶,也有用处,但不常用,一般都用在白事上。今年夏天,母亲去世了。从山上回来,进家之前,要用柚子叶煮过的水洗手。我心里纳闷,哪来的柚子叶?村里有人种柚子,我怎么不知道呢?
(2023.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