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护林人

前年，我在龙门跨海大桥施工现场认识了一个海上护林人，他就是老巫。

与老巫的认识，有一个戏剧性的情节。那时，项目部先行进行钢栈桥施工，要穿越一处红树林区域。正叮叮当当砰砰噗噗打桩基时，有一个人一连几天，有时站在岸上，有时走到海里，用手机拍照，但不要求停工，也不提补偿，这让我感到纳闷：他想干什么？施工以来，已遇到两次阻工。都是当地养虾养蚝的渔民，以航道被封锁，要绕道为理由，要求项目部给予燃油补偿。莫非此人也有类似想法？我决定去问个究竟。见我走近，他并不窘迫，反而大大方方地朝我点点头。“老乡，在干什么呢？”我问道。“干活！”他简短地回答。干活？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大概四五十岁，穿一套洗得发白的迷彩服，没戴帽子，头发短而斑白，左方颧骨上有一道呈“√”的旧伤疤。疤痕凸出，好像故意在脸膛上贴了一个肉色的耐克商标，使他看起来时刻都在扯着脸笑。他的肤色是当地渔民的肤色，晒得黑紫发亮，但极瘦，似乎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脂肪。巴掌极大，手指干枯如机械手，握住手机就像抓紧一条小鱼似的。“搞直播？”我故意说了一句时髦的玩笑话。“搞啥直播？我在干正经活呢。”他咧开嘴说，“我就看你们干活，看你们干活时有没有伤到红树林，我是红树林自然保护区的护林人。”原来是林业系统的人，这我倒放心了，我最怕那种没事找事的社会闲散人员。“欢迎来监督，我姓罗，是项目部的副经理，负责征地拆迁协调工作。”我伸出右手，想跟他来个握手，正式认识一下。不料他却涨红着脸，用力地抓挠头发，几乎是耳语一般地说：“我姓巫。”“老巫啊，”我大声说，借以掩盖自己的尴尬，“林木采伐证我们已经办下来了，红线内的树木，不管是岛屿上的桉树还是海里的红树林，都是可以砍的。”听到砍字，老巫的脸色顿时阴暗下来，好像在黑脸上又涂上了一层黑油漆。“岛上的桉树爱砍多少就砍多少，就算砍光我也没有意见，可红树林，哪怕折断一根树枝，我也觉得心疼。”他咒骂似地说，“这该死的桥，修什么修呢？10年前就说不修了，现在又修。”说完，他一点都不理会我，径直走到路边，跨上一辆电动摩托车，嗖一声走了。我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心想我又不得罪你，冲我发什么火？但我心里嘎登一下警醒起来，赶紧交代现场施工员：“盯紧喽，千万别越界，红树林碰不得，前几天我在管委会开会，相关领导再三告诫，乱砍红树林，一棵就可以抓人。”

回到项目部，我立即把老巫的事向其他班子成员通报。大家都觉得红树林是个棘手问题，要求项目总工程师对钢栈桥和跨海大桥施工方案进行重新考虑。我更不敢怠慢，赶紧去找地方政府与我们对接的汪副书记。

汪副书记说：“这个老巫是个直肠子的人，喜欢一条道走到黑。在港口，人人都知道他，但人人都怕他。”

“一个护林人有什么可怕的？”我不解地说。

“你刚来，你不懂。”汪副书记说，“生活在海边的人，或多或少都跟红树林扯上关系。开船的，总要避风避雨吧，有时把船开进海湾，难免要压断几根树苗；开餐馆的，总要备点海味吧，你看跳跳鱼就是从红树林区域捉来的，而榄钱就是红树林的果实。老巫什么都管，有时直接在餐馆里闹，搞得游客都不敢去了。他这不招人恨吗？有的人暗地里说他保护红树林保护得过度了。你们不用怕他，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汪副书记翻出一张旧施工图，话锋一转说：“当然，红树林是个宝，能不碰就不碰。跨海大桥10年前就搞过动工仪式，因为直接穿越红树林核心保护区，被紧急叫停了。论证了10年，桥型改直线为曲线，从保护区边缘经过，尽管对红树林还有影响，但影响已经降到最低限度了。跨海大桥再不修，港口的经济发展不起来啊。老巫这个人，虽然有性格缺陷，但基本是个好人，他对红树林的感情深着呢。我对他的事情知道得不多，要想了解他，得去找居委会的陆主任。”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三天两头都要跟陆主任见面。有一次，把话题引到了老巫身上。陆主任说：“20多年前，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几百亩红树林一夜之间被渔民砍光，滩涂上抢建起几十上百个虾塘。老巫下手狠，圈了30多亩，成为远近闻名的养殖大户。2008年，台风来临前，我们去动员养殖户撤离，老巫夫妻俩不肯走，最终被海浪卷走，要不是被远处的红树林拦住，他们家可真是塘毁人亡了。老巫撞断了一条腿，脸上被树枝划得皮开肉绽。老巫后来自己讲，红树林本来是要对他打×的，为了让他活下来赎罪才改为打√。打那以后，老巫再也不养虾了，自愿加入护林队，成为一名护林人。”

为了减少对红树林的破坏程度，项目部修改了钢栈桥施工方案，一是抬高桥面，在树顶上预留一定空间；二是打墩柱时，选择树根之间的缝隙，不要砍树。虽然多消耗了不少钢材，但保住了红树林的本来面貌。老巫显然是满意的，他到现场拍照的次数少了，且脸上多了些笑容，甚至主动与施工人员打招呼。

钢栈桥是跨海大桥的施工便道。架好之后，施工车辆便源源不断地从桥上驶过，登上岛屿作业。跨海大桥主桥只有1.08公里，但东西两岸引桥长达6公里多，仅东岸就要经过7座岛屿，操心的事还蛮多。

有一天，我正在项目部整理资料，突然听到走廊上有人大声嚷嚷：“我不找谁，我就找你们领导。”听声音，就知道是老巫。我把他引进办公室，递水，递烟，让座，他把手上的钥匙串往茶几上一拍，烟不接，水不喝，开口就说：“我对你们的工作有意见，你们得马上处理。”我问是什么事，他说：“进出岛屿的车辆扬尘太大，栈桥两边的红树林裹满了灰尘，快枯萎了，你要派人去清洗树叶。”我问他是否可以组织人手去做这件事？他两眼一瞪说：“我哪有时间？我白天夜晚都忙着。昨晚，我在林区巡逻时，发现有一个施工点有往红树林里倒泥巴的嫌疑。”他打开手机照片给我看，“一退潮，什么都看见，还不得自己去清理吗？”

老巫说：“这里是你们的工地，却是我的家园，也是游客的乐园，七十二泾风景区在网上可是鼎鼎有名的啊。”

在老巫监督之下，项目部非常注重环保细节。严禁往海里倒泥巴，岛屿上设三级蓄水池，待雨水沉淀之后再排到海里；路上有水车，海上停小木船，随时控制扬尘，对红树林进行清洁；林区内的引桥，改现浇为架设预制梁，避免砍伐红树林；异地补种红树林，行政许可采伐多少，就补种多少。

对于老巫，我有点愧疚：在龙门跨海大桥工作期间，没请他吃过一餐饭，喝过一杯酒。

（2024.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