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币

昨天与朋友微信聊天，无意中提到纸币。自从出现微信、支付宝等支付工具后，许多人不再携带钱包，不再使用现金，省去不少麻烦。

朋友说，他的抽屉里放着三张50元面额的钞票，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购买不同的货物，店主补钱时给的，分不清经过谁的手。后来清理零钱，发现有三张50元面额的钞票手感不对，可能是假币。他是一位大学副教授，教古代汉语，满脑子都是之乎者也等字眼，担心被人当场质问而自己无法解释，便暗认倒霉，把三张钞票夹在王力先生编的教材里当书签，不敢示之于人。那三张钞票也变成了一个警示物，提醒他时刻要多一个心眼，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和别人给的东西。每逢领了工资，他都拿到银行去兑换成零钱，10元、5元、1元等，不拿面额50元以上的钞票。他的钱包不是皮夹子，而是一个布袋，里面鼓囊囊，外面脏乎乎，一点都不像一个钱袋子。他把对待纸币的怀疑和谨慎态度运用到学问上，对《诗经·东山》有了新的发现，不同意某著名学者的观点，对“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有新的解释，形成论文，因此评上教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喃喃自语，视警示物为吉祥物。朋友说：退休近10年，倾述此事后，有如释重负之感。

我回他一句话，说：老兄翩翩君子，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做损人利己之事。但那三张钞票只是你个人以为是假币而不拿去使用，万一是真币呢？朋友说：你提醒了我，明天就拿去银行鉴定。

朋友的话让我想起20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那天早上，我送女儿去上学，回来时经过长堽岭的一个粉摊，卖螺丝粉的，5元一碗，有空心菜、炸黄豆、酸豆角、黑木耳、黄花菜、葱花等，可微辣，也可特辣，无猪肉，无牛肉，也无螺肉，跟素粉差不多，但比素粉汤浓且配菜多，油条1元一根，可以先用餐后付款。粉摊就摆在街边，人行道上放几个折叠方桌、小板凳，食客还蛮多。我要了一碗粉和一根油条。那时吃辣比较狠，碗里几乎没有汤，都是辣椒油，一边咝咝倒吸冷气，一边嚯嚯连吹热气，嚼得满头大汗。眼睫毛是湿的，分不清是热气烘还是泪水呛，反正是心里痛快，视线模糊。捞完粉，喝掉半碗辣椒油，我掏出钱递给老板，说：“结账。”老板伸出手，可手停在半路上，吃惊地说：“这么大张？”“我没零钱，都是一百的。”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另外两张钞票，昨天单位发300元奖金，我顺手塞兜里了。他没有接过我的钱，为难地说：“你再找找看，我没零钱补。”“怎么办呢？明天再给你？”我早就看见灶台旁边有个小纸箱，里面放着不少散钱，故意将他一军。老板个头比我矮，他往上翻了一个白眼，说：“那怎么行？我又不认识你。”说完，他不情愿地接过钞票，用力地甩几下，听钞票发出的响声，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在钞票上摩挲，然后举起钞票，对着阳光仔细察看，看头像，看水印。我不耐烦地说：“快点呀，我上班已经迟到了。”老板双手捏住钞票的两侧宽边，正专注地看着，被我一催，双手一哆嗦，竟然把钞票扯断了。这是一张旧钞票，中间有一条磨损严重的折痕，两边猛然受力，就对半分了。

“啊，”他尖叫起来，“假币！假币！”

“不可能！”我大声否认，脸颊火辣辣的，好像刚才吃的辣椒油全都涌到脸上来了。

“真钞怎么会断？”老板不服地说，“肯定是假币。”

我和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起来。

吃粉的人放下碗，手里拿着筷子，全都站起来，好像准备戳我似的。

掐菜、捡碗的老板娘也跳到了我的面前，声音尖利刺耳。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骑摩托车的，骑自行车的，都把车停在路边，把脑袋凑过来。

怎么办？我突然冷静下来。我大概率肯定我拿的不是假币，这三张钞票是单位出纳员发的，从银行柜台领出来的，昨天当着我的面用验钞机验过的，当然也不排除例外。如果是假币，我也是不知情的。另外一种情况，我的钱可能被老板调包，把真币换成了假币。

我也怀疑起他来了。

这个念头一旦浮起，就再也沉不下去。

我坚定自己是一个无辜者。

口舌之争，无法解决问题。

我马上打电话报警。

警察说：“你待在现场，我们马上到。”他再三告诫：“千万不要打架。”

电话是用免提打的，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围观的，除了几个闲人之外，其他的陆续走开。

长堽派出所并不远，但已划归青秀区管辖，纠纷发生地归兴宁区邕武派出所管，出警需要一定时间。等了大约半个小时，警察到了，两个年轻的警察，可能是辅警，他们无法现场解决，便口头传唤我们到派出所听候处理。

到了派出所，几个警察轮流摸过纸币，有的说是真币，有的说是假币，有的说无法确定。警察决定先问话，再鉴定。

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详细把事情经过说清楚，并强调说我是某报社的记者，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一名老警察记下了我的姓名、身份证号码和工作单位，问我认不认识黄某某，我说当然认识，他是我们报社的办公室主任。警察用座机打了一个电话，跟办公室主任核实相关情况，知道我所说的都属实。

“我给的钱如果是假币，我愿意承担责任。”我说，“假币你们没收，粉钱我另外给。如果我给的钱是真币，我可要讨个说法。另外，我怀疑我的钱被人换过了。”

听我这么一说，粉摊老板哇哇叫起来：“我没有换你的钱，你给我的就是这张钱。肯定是假钱，要不怎么一扯就断？”

我们俩在派出所里又吵起来。

“别吵！”另外一个警察从里屋走出来说，从警衔上看，可能是一名副所长，“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先甄别真伪，如果是真币，问题就容易解决了，如果是假币，我们再继续往下查。”

当时已是上午10点多钟，对面的建设银行已开门营业。老警察和出警的其中一名警察带我们到对面银行进行纸币鉴定。

经过手摸、上机等几个程序，银行工作人员说：“我们确定送检物是真品。”

鉴于纸币已断裂，银行答应给我换一张钞票。我说：“我不要百元大钞，我要零钱。”我递给粉摊老板6元，其余的一把塞进裤兜里。

“你必须向我道歉，”我对粉摊老板说，“你当众说我用假币，让我很难堪，而且让我浪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粉摊老板涨红着脸，嗫嚅说：“对不起啊，我确实心急，万一你给我的是假钱，你吃了我的粉，我还倒贴94元，不得亏死吗？做生意十几年，收到不少假币，我不得不小心。咳，怎么有那么多假币呢？”

“问题解决了，你们俩握个手吧。”老警察说，“现在的人们相互缺乏信任，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但也未必不是好事。如果大家都相安无事，还需要我们派出所干吗？”

后来我想，如果是假币，我该怎么办？单位的出纳员又该如何解释？如果我跟出纳员吵起来，结果又会怎么样……

我不敢再往下想，但从那以后，我是不太愿意使用现金的，而且尽量把大额钞票换成散钱，到了菜市，一张一张地把钱数给对方，耐心地等对方把钞票一张一张地摸，一张一张地看，看他将信将疑地把钱收下。

有了微信和支付宝，尤其是推广数字货币之后，我的身上就再也没有纸币了。不但身上没有，家里也没有。晚上睡觉，甚至出门旅游，阳台门从来不关。家里最值钱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身体自己保管；至于房子，只是32层大楼128套房里的其中一套，用不着担心别人扛走。

让纸币消失，让信任感和安全感回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2024.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