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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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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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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果记

我喜欢看果子挂在树上的样子。大的,小的,青的,红的,都喜欢。如果让我做一道选择题,从观果、摘果、吃果当中选一项,我的答案是观果。

这个爱好,不是从小就有的。小时候的爱好,是吃果。小时候,特别馋,能吃的果,都想吃,不管卫生不卫生,不管营养不营养,也不管熟与不熟。别人给的,吃;别人不给的,也要吃。生产队的队长姓梁,他家在村头,门口有几棵果树,柚子树、番桃树、桃树等,一到季节就开花结果。每天从他家门前进进出出,那几个小果早就被我候上了。拳头大的柚子果,其实是没有肉的;等长到饭碗那么大,可果肉辣舌,也难以下咽。番桃果倒是可以吃,挑几个看得顺眼的,用大拇指指甲使劲地掐,指甲掐得进去的,摘一二个,摘多了也不敢吃,吃多了屙不出来,难受死了。桃果相对好些,但小青果外面长着一层绒毛,得用衣襟使劲地把绒毛擦干净;核大,肉薄,臭青,也不怎么好吃。这些事情都发生在读小学以前,发生在四五十年前。现在的农村小孩,没这个爱好。我大哥在菜园边种了几棵芒果、李果树,每年都挂满了果,但直到果子熟透熟烂,他的几个孙子孙女都懒得去摘。倒是我,偶尔还去尝几颗。

到报社工作后,在南宁分得了一套房子。一楼,是同事们挑剩的。论楼层,论位置,都不理想,靠路边,光线暗,难怪同事们嫌弃。我不是不在意,只是没得选。我在报社的资历最浅,住一楼,也合情合理。装修房子时,我没做太多的改动,连吊顶都不搞,但我以绿化树为界,砌了一道围墙,相当于在阳台与绿化树之间,圈了一块长方形的院子。两个直角刚好有两棵树,一棵扁桃树,一棵玉兰树。树长得蛮高了,从三楼阳台伸出手,可以扯到树枝。树与树之间,树枝搂搂抱抱,穿插在一起,搭起了一把天然的绿伞。

我有了一个绿色的天空。当然,不是纯绿。绿中有白,绿中有黑,绿中有蓝,绿中有金。绿,就是树叶,一层一层的树叶;白,就是白云,一朵一朵的白云;黑,就是树枝上的黑斑,一块一块的黑斑;蓝,就是树叶缝隙中的蓝天,一下子三角形一下子多边形的蓝天;金,就是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星星。脚踏实地,仰望星空,再平淡的日子也显得绚丽多彩。

我无意中得到了一个花园。扁桃树的花朵跟桂花一样细碎,虽然花香没有桂花浓郁,但也受到了蜜蜂的追逐。蜜蜂在花丛中钻进钻出,时而腾空而起,时而向下俯冲,表面上看似乎是单兵作战,实际上是大部队行动,只是它的队员分散在四处,或者被花瓣遮住。扁桃树的花期极短,仿佛是花朵觉得自己容貌不够瑰丽而急于让位给果实。玉兰花却没有这种顾虑,它是玉兰树的独生女,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说不清是哪月哪日,何时何分,玉兰树的枝头突然冒出了几粒花骨朵,青青的,还以为是蜷着身子的嫩叶。一天,两天,花骨朵越长越长,长而不细;越长越大,大而不臃肿,像铅笔头,像翡翠玉。每一个花骨朵都朝上,与指天椒极似。瞅瞅哪朵花尖由青转白,随手摘下,放进口袋,劳作一整天,连被汗水湿透的衣服闻起来都是香的。如果放在枕边,有可能一觉到天亮,如果做梦,也一定是香艳的美梦。洗衣服的时候,如果忘记把花朵拿出来,洗衣机里的衣服全都染上花香,衣服晒干,香气依然若隐若现。

老天爷赐给了我一个果园。虽然只有一种果树,而且也不归我所有,但我的心情无疑是喜悦的。米黄色的碎花掉光之后,枝头上钻出了一粒粒小疙瘩,好像是从花朵脱落之处沁出的树胶凝成的绿珠。起初并不显眼,蜜蜂不理会它,蝴蝶也不招惹它。但我知道,它就粘在树枝上,藏在叶子背面。过了一个星期,小青果的模样凸显出来了,有了一定的重量,慢慢地放低身段,向地面倾斜。先像一个小钢珠那么大,后来大如鹌鹑蛋,再后来大如土鸡蛋。扁桃果只能长这么大,再大,就不是扁桃果,而是芒果了。十个八个果簇拥在一起,压得树枝抬不起头。这时候的果,可以吃了,用小刀把果子对半切开,扔掉果核,蘸点食盐,酸酸的,极解腻,大人小孩都爱吃,尤其是孕妇。但在我的印象中,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摘这些扁桃果。可能是当年的小孩已经长大,大院里也没别的孕妇。

有些果就挂在我的院子上空,自由自在地生长。椭圆形,个子饱满,像一个个绿色的心脏,不知这些心脏是否也砰砰地跳动?凝视半天,我听到了心跳声,可声音来自于我的身体。

我喜欢坐在院子里,看树叶,看青果。我不担心果子会掉在我的脸上,因为时候未到,果子尚未成熟。最先知道果子成熟的是小鸟。某一天,听到吱吱喳喳的鸟叫声,并看到鸟儿在枝头上跳跃,我就知道果子成熟了。一批批地成熟,计划好似的。先熟的,并不声张,只是慢慢地变了颜色,绿转青,青转黄,不明显,没有分明的界线,浸润似的,青中有黄,黄中透青。果皮也松驰了,不再紧绷着,而是极度地放松。微风中,它会轻轻地摆动,但它不想离开树枝,拼尽全力抓紧,实在扒拉不住了,才不情愿地掉在地上。噗,噗,每一个声音都代表着有一个心脏撞在地上,并且摔裂了。如果是一阵强风吹过,那地上又是另外一番狼藉景象。这个时候,我就坐在阳台上,远远地避开果雨,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或许就从住一楼开始,我养成了观赏果子的习惯。

不管是什么果,只要是结在树上的果,我都愿意抬头去看,去欣赏。

我曾经在青海的戈壁摊上看到一株枸杞树,树枝像是用玄铁铸就,树叶长得稀稀拉拉,但在残存的枯叶之间,挂着几粒红玛瑙似的枸杞子。满眼苍凉之中,看到红色的果实,别提有多惊讶了。枸杞树大约只有一米多高,比我的胸口高不了多少,我不想俯视它,于是蹲在地上,右膝着地,几乎是单脚跪在地上,昂起头,长时间地看那几粒小红果。这几粒小红果,比躺在地上的大西瓜更吸引我,更能博取我的敬重。

在南宁江北大道与树人树交叉的丁字路口上,有一棵粗壮的小叶榄仁树,像千手观音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出长臂,手指张开,枝条疏朗,姿势优美。我经常走过它的身旁,去邕江边散步。我惊讶地发现,清晨和傍晚,有无数只小鸟站在枝头上面,隐藏在树叶里面,欢叫着,议论着,像举办一场热闹的集体畅谈会。在我的印象中,小叶榄仁树是没有果实的,通常我不会在意太多。但那鸟叫声确实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头去观看,去寻找,小鸟并不固定地站在一个地方,它顶多在一个点停留几秒钟,随后又挪动了位置,很难看清它的模样。它长得像麻雀,但比麻雀漂亮,羽毛灰黑翠绿,且戴着羽冠,叫声也比麻雀的清脆婉转。散步回来,天已黑严。从小叶榄仁树底下经过的时候,已听不到鸟叫声,树上一片寂静。我以为鸟儿全都飞走了,但我也心存希望,希望能看到它们。于是打开强光小电筒,往树上照去。猜猜我看到了什么?一只,二只,三只……无数只小鸟紧闭着眼睛,收敛着翅膀,站在枝丫上——睡着了。在电筒光里,它们容易分辨,叶片是扁平的,而它们是椭圆形的,像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果实。我瞬间明白,这些小鸟白天是动物,是精灵,夜晚化身成为小叶榄仁树的果实,充当小叶榄仁树的心脏。我轻轻地走开,不再打扰它们。

在土耳其以弗所的一处古城堡公园里,我看到几株无花果,立刻停下脚步,不愿再跟着导游走。导游所讲的古罗马遗址,上网可查,图文并茂,事前事后都可以阅读。而无花果,导游不说,资料上也没有。我恰恰又对无花果感兴趣,若干年以前,曾经以无花果为名写过一篇小说,小时候也曾在山沟里采过无花果。我认得无花果,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土耳其。这几株无花果长在废墟里,与残垣断壁为伴。它的根须深扎在土地里,从古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勇者与懦夫、贵族与平民身上流出来的血液至今尚未凝固,至今滋养着它。要不,它的果实何以这样鲜红,像浸透着血丝的泪珠?没有鲜花,只有眼泪,是谁在哭诉?在其他地方看到腾空而起的热气球,我总觉得那是硕大的无花果,是飘荡在空中的孤独的灵魂。

苏东坡在粤西为官时,曾经感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认为,东坡先生不可能有如此好的体质。荔枝性温,吃多了容易上火。中医告诫,荔枝的每天食用量应控制在10-20个。我估计,他大约每天吃30个,其余的留在枝头上,以作观赏。这样说,有一定依据。先生说过: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追求的是精神享受。眼福胜于口福,大概文人都有这个嗜好。汪曾祺回忆:“我的大伯父每年都要在后园里种几棵癞葡萄,不是为了吃,是为成熟之后摘下来装在盘子里看着玩的。”想必汪曾祺也精于此道,若非如此,何以其画如此传神其文如此斐然?

2024.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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