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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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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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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州匠人三题

魏剃头

南瓜开花把把长,

丝瓜开花爬过墙。

哥在墙头打一望,

望见妹子哎那个奶苞苞呀,白呀白光光……

魏剃头嘶哑着嗓子行走在乡道上。乡道上便巴满了他那调调儿单薄的歌声,也巴满了他有点浑腥的俗词儿。好在乡亲们都听惯了他的野,晓得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自娱自乐自做广告罢了。因此,即便迎面相遇的女子听了,也不会疑心他心术不正。

魏剃头,身子瘦嘴巴阔唇皮薄。眼下,他扛着半脑壳的白发,颤悠悠地挑着一副轻行头乐呵着。算来他六十好几了,十五岁随着爹爹剃头,剃了四十八个年头,算得上老师傅了。可是很少有人称他师傅的,要么叫他“魏剃头”,要么叫他“老魏”。魏剃头若是生在城市的话,早该退休了,可是很遗憾,他生在山旮旯里长在山旮旯里,自然是活到老做到老喽。

魏剃头走的是老路子,上门服务,包村包人,工钱一次结。这天,他转到苦竹村六小组的当阳处,摆好了行头,一声长啸:剃脑壳喽!

不多会儿,就啸来了一帮老倌子和细伢子。其实,不用他长啸,也会拢来一帮人,他那够味够特色儿的喊歌声早已拥塞了众乡亲的耳道。

魏剃头,脚勤手勤嘴巴更是勤。只要他一显身,身边总会拢来一帮人。这帮人除了等剃头更想听他扯乱弹。他扯起乱弹来从不打草稿,海阔天空凭他扯弹。他能把牛卵子扯到马胯里,还能在柳树枝上弹出柚子橙子来。他的乱弹逗乐了这山这水,还有众乡亲。他除了自扯自弹外,还爱与人打嘴仗,更爱和天下各路手艺人打。凡手艺人打嘴仗,打到最后往往是海话自己行当如何吃香,一句话是谁也离不了,而别的行当又是如何如何地臭,臭过了稀狗屎,人人视而躲之。

有一天,宁木匠斗嘴输给了魏剃头,就祭起杀手老锏,说道:“你老魏吹个卵,早先,剃头匠是被皇上圈为下九流的,后人科考都冒得资格!”宁木匠心想,咯哈能镇住魏剃头了。宁木匠正得意时,不料魏剃头将嘴巴一扁,回道:“算哒算哒!你就别提皇上哒,皇上算哪根挖耳子?皇上的脑壳再金贵,不照样让我剃头匠人把玩鸡巴一样地把玩儿?”说着,他手握油渍马虎的竹筒,举到胸前摇得“嗦嗦”地响。那里头装着很有一把年纪的袖珍勺子、刮子、夹子、刷子等挖耳屎的精美银器具。魏剃头说“咯是我老魏家的典藏稀罕物,有百多年的历史了。”

此物稀罕倒是稀罕,不过,如今理发早就不掏耳朵了。谁还保存那东东?别介,辰州乡下还是有爱这道味的老人。

“老魏,给我掏掏耳屎,好啵?”

“好嘞。”

掏耳朵,可是魏剃头家的绝活,俗有“一剔二夹三掏四絮”之说。剔,就是用耳刀将巴在耳孔周边的耳屎剔松动。夹,就是夹出剔松动的大耳屎。掏,就是掏出耳屎碎屑。四絮,是最后一招,这招有讲究,出味也在这招上。那小家什细如毛毛虫,经老魏手一摆弄,耳道便有了一种似有却无的感觉,像你想像中的虫子缓缓爬过,痒痒的,不多会儿,十之八九的人便在享受中呼呼睡去。没睡着的人,起身便是:“爽啊,真爽。”

“比上床做那个路还爽吗?”

“瞧你狗日想的!哪跟哪,能比嘛?哈,妙处难与言说,”

不过,这道工序,不是那样的人魏剃头是不会轻易使出的。

魏剃头给人理发时,往往是手、嘴并用,两不耽误。他,一双瘦巴筋手理着发,一张薄唇濶嘴扯着乱弹。扯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庚往事。当然,他扯得最多最出色的,还是祖上在宝庆府开剃头铺子时给石达开剃头的掌故。此掌故孰真孰假?已无从考证。不过,乡亲们宁肯信其有,也不扫他的兴,因为魏剃头确实是宝庆佬。联想到石达开是广西人,又是大财主。他想溜达宝庆府应该不是难事,宝庆府本来就挨近广西嘛。听,今儿魏剃头又开始扯了:

话说当年有个名叫石达开的爷们……

可是,他刚开场就有人表示不屑:“哦,晓得哒,你又要讲长毛的故事了。”

“你才是长毛,人家石达开是英雄,是反皇上的大英雄,懂吗?和鲁智深、武松一样,是反朝廷的,依我看,凡是敢反朝廷的,就是老百姓的大英雄,我们就喜欢!”马上有人站出来反驳道。

“好哒好哒,不要争了,不要争了,管他英雄狗熊?还是听老魏往下讲,不准打岔。”有人出来打圆场。

于是,魏剃头“咳”地一声又打开了话匣:

哎,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要问石达开何许人也?告诉你们听,咯人就是太平天国的翼王也!也不知为么原因,有一年,他到宝庆府访友,途经府后街想剃头时,赶巧儿一头扎进了我家的剃头铺子。其时,我先祖正在悠闲地磨着剃刀。于是,咯位老夫子双手将长衫往胸前一端,屁股一摆就坐进了木椅里,高叫一声:剃脑壳者,来也。我先祖听了,忙停下手中活计走了过去,给他系上围布。然后,拿起剃刀在汰布上来回汰了几下,又用拇指试了试刀锋,就在他的头上忙活起来了。

剃刀落处,长发纷纷飘落。一筒烟功夫,头便剃好了。

石达开摸摸头,大悦,连连称道,好功夫,好功夫也!可是,他正准备付费时,叫声不好!原来他没带铜钱。为难之时,他猛一抬头,瞟见我家铺面两旁的对联早已陈旧,字迹斑驳难辩。他便急中生智,指着门面,对我先祖言道,他愿为铺面重修一副对子,若中意就抵工钱,若不中意的话则先赊着,回头再送来。我先祖见他纶巾长衫,儒雅倜傥,绝非街头混混,便点头称便。我先祖原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常习字帖,文房四宝现成,便奉出置于桌上。石达开见了,也不客气,只见他捋袖执笔挥毫,刷刷如蚕噬桑叶,不多会儿,字字珠玑,跃然纸上。我先祖瞻过,遂拍手啧啧称道:妙哉妙哉,先生乃大儒也!

魏剃头说到此处,故意将头一偏,得意地叫板:“哎,各位父老乡亲,哪个能讲出那副对子来?要是哪个能讲得出来,我就保证给哪个白剃一年的脑壳,不收一分钱,讲到做到!”

要是有人不屑,说他这段文白夹杂的口水话,是从说书人那儿捡来的。他就伸长颈梗反问道:“捡?床底下捡半底鞋!咯是我家祖宗口口相传,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真事。我跟爹学徒时就会背了。不信?你也捡一段来,让我见识见识一盘!”

别人自然不会,只好装聋作哑。他就乘胜追击:“嘿嘿,我就晓得没哪个能讲得出来。那我就讲了罢?不过哩,我一讲出来哎,你们还是会摸不着风,算哒算哒,不讲啦不讲啦。”

要是有人感兴趣,追问他是么个?那他又会神气飞扬起来:“咳!是夸我先祖手艺哩!”接着,他便如辰河高腔道白,一字一顿,念出上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有几?等到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下文时,他又会故意卖个关子,让在场的人等上半晌就是不说出来。终究有人等不及,喊叫着“快讲啊快讲啊老魏”。他瞧火候已到,先是一声咳,紧后便将那花白头颅一晃一仰,下联就一板一眼地出来了: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要是有人钻牛角尖,问他“磨砺以须”是么意思?他会答:“瞧你,七不懂八不懂的,不就是把剃刀磨快起刮胡髭吗?”

立马,众人会捧腹大笑。

魏剃头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等到众人笑过之后,他又会接着扯:“告诉你们吧,要不是那副对联闯下了大祸,我先祖也不会逃到你们咯号穷山恶水的辰州府,隐居乡下。我就会住在宝庆府里,拿国家工资哩。”接着,便是他一声长长叹息,“唉,也是我老魏家的八字太差火了,抠斤扣两的三合命,走到哪儿也不满升。”

魏剃头没料到,对他家手艺,有人很不以为然,这就是何裁缝。

何裁缝早就没做裁缝了。如今,农村也都是买现成的衣服穿。何裁缝成了闲人,可是他手闲嘴不闲。集体经济时,全村(大队)匠人,统一管理,魏剃头和何裁缝常在一起斗嘴。可不,何裁缝插话了:“老魏哎,你吹牛逼也要先打打草稿是吧?瞧你都把祖上吹上天了。那我来问问你,为么你的手艺很陋呢?”

这话戳到了魏剃头的疼处。路人皆知,魏剃头只会剃两样头式,一是光瓢,给老倌子。二是撮箕,给细伢子。不过,话又说回来,魏剃头虽然只会两种发型,可他剃起头来不用看人脑壳就能剃。见识过的人都晓得,他左掌摊开五指,轻轻地挨着理发者的脑壳,右手则小指高挑,拇食中三指持着剃刀,驭刀便如刨葫芦瓜皮一样,就这么着,随心所欲地给人剃着头发,眼瞅着别处,嘴扯着乱弹。

早些年,魏剃头尚能在乡下剃到年轻汉子的头。如今,年轻汉子都出外打工了,魏剃头想剃也摸不着了。辰州乡下女人从不剃头,更没有女剃头匠之说。那时女人头发长了,她们就叽喳着邀上几个同伴,聚在一起,选上一把快剪刀,再搬出一张椅子或凳子,摆在屋阶矶上,或地坪里,互换着将长发嚓嚓地剪短了,既省钱又能保住女人的清白。老传统了,那儿乡下女人即便贱如田坎上的马鞭草,可她们的脑袋还是贵于金玉,守护苛严,一辈子只留给自己的男人摸,不会让别个男人染指。

魏剃头听了何裁缝的质问,就闹心了,便向着他狠狠地挖了一眼:“哎呀嘞,何裁缝,不是我讲你,你就是和尚的一条卵——白长大了!几十岁的人还讲三岁伢伢的话,么价买么货你都不懂,噎死把人了。一块钱的生意,也想把脑壳整成飞机大炮型,哪有咯好路?”

大实话,魏剃头收费无论大人小孩,每次都是一块钱,没有谁比他更便宜的了。何裁缝听罢便成了噤声的秋蝉。没想到何裁缝的沉默,让魏剃头忘了形:“晓得么?我家满妹子在怀化街上开发廊,做一次发型要收几十上百哩!我晓得你家有钱,可是你舍得花吗?”“满妹子”就是魏剃头在四十岁生的满女魏春花,二十出头,人如其名,美如鲜花,乖巧可爱。

魏剃头讲完就后悔了,他想起了,现今的发廊女名声太烂。

果然,何裁缝“呵呵”笑了,讥讽道:“是啊是啊,你满女很能干会赚城里人的票子。”他还不尽兴,横眼瞅了周围一把,就一路鞭炮炸了过去:“不过呢?赚钱是赚钱,可莫要让公安局的大爷们给撞上啰。若让他们撞上了哒,惹出了皮绊落窠来,那就折尽你老魏家祖宗十八代的面子喽。”

何裁缝的话,立马引起一阵哄笑。

魏剃头被笑得黑脸一阵红来一阵白,薄薄嘴唇,半晌才“呸”地一声,骂道:“好你个何裁缝,跛起个脚,你会烂舌头的!”说着,魏剃头火烧眉毛收了摊,也不管秋老倌“我还没剃好呢”的喊叫声,顺手把行头一挂,说走就走。

秋老倌急了,摸着半光半毛的脑壳埋怨何裁缝:“就是你仗着咯些年赚了大把钱,腰身子粗了,嘴巴子就喷臭了,还不快去拦住他。”

何裁缝挨了骂也不恼,他知道自己错了,应该道歉。他也晓得魏剃头是做做样子,不会真走。人都要面子,他何裁缝要,魏剃头也会要,于是,他伸出右手一把攥住了魏剃头的行头:“魏师傅,您老就莫要生气了吧。刚才是我不好,嘴巴发痒,欠抽。”

魏剃头这才息了怒,放下行头教训道:“你何裁缝也是有崽有女的老人了,一张大嘴还像尿桶样骚臭。你怎么臭我都行,可是你不该乱嚼年轻人的蛆,年轻人都要有个好名声,女子才嫁得出,男子才讨得进,名声当紧!你晓得么?名声当紧哪!”辰州地儿,把男子结婚说成是“讨老婆”。

风波总算平息了。

第二天,魏剃头没来六组,让好多等着他剃头的老倌们纳闷了,骂道:“狗日的魏剃头,不知到哪儿蹿死去了。”

傍晚的时分,终于等来了魏剃头的消息,有人见他一早去怀化了。有人问他去怀化做么?他回答说,把满女喊回来许配人家,别再在机绣厂打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众人听罢,有人摇头叹息:“唉唉,狗日的魏剃头,蠢得脑壳钻牛屁眼儿了,明明满女不是发廊妹,还要乱讲在市里开发廊赚大钱,图么个啊?”

“图么个?还不是图嘴巴空,打嘴仗。”有人如是说。

何裁缝听罢一言不发却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烟。

打那后,魏剃头剃头时一张大薄嘴唇,闭得铁紧,崽才撬得它开。魏剃头就这么着,郁闷地剃了几年头后,感觉大限将至,就让满女作陪进了县城。他在城关镇最时髦的发廊里剪了最新式发型,还做了全套按摩。返回时,他就站立在高坡处,仰天一声长啸:苍天哪,我老魏家的手艺就是个屁啊!

翌日,魏剃头晨起,对镜自照,大骇,头发、眉毛、胡须皆纯白如雪,无一根杂色。于是,他着上何裁缝做的寿衣,手捧着一摇“嗦嗦”作响的盛着祖传挖耳银器具的竹筒,躺进宁木匠打的寿木里,不吃也不喝,一心只等着列祖列宗将他收去。

何裁缝

何裁缝肠子都悔青了。他能不悔吗?那天和魏剃头逗嘴,只顾自个嘴巴一时痛快,却忘了人生大忌讳,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可是那天,自己不但揭了人家的短,还打了人家的脸。更不能原谅的是,自己又借题发挥,无中生有,中伤到人家的晚辈,将一个欢快如山麻雀的魏剃头,伤害成了灰头耷脑的瘟鸡公。

那些天,何裁缝耳朵夹根烟到处乱蹿 。他是想找个人倾诉倾诉。可是,他蹿到村东,瞧见一伙老人在打麻雀牌,蹿到村西,还是一伙老人在打麻雀牌。何裁缝走了一圈,还是无法消解心中的郁闷,就摇着头,一声叹息:唉,想我乡下人,一出生就可怜,到老了更可怜,农忙时卵无事,农闲时没卵事,只好围桌打麻雀牌,想赌,也是抠脚抠手的,不敢玩大的,钞票吃紧啊,一牌玩三毛五毛,冲顶了才块把钱一炮。咯样的玩法,还常常被派出所大爷们抓赌罚款,真造孽啊。

“宗林,你也来打几把!”有人要让位给他。何裁缝,字宗林。

“何师傅,你票子足,莫客气,来就来吧!”有人朝他喊。

面对着牌客们的热情和尊敬,何裁缝摆摆手,忙道:“不会不会,真的不会,你们玩儿你们玩儿。”

这是事实,何裁缝不会打牌。他此次出门的目的就是想找人拉拉话,解释一下那天和魏剃头逗乐的事,减轻一下内心的自责和压力。可是,他转了几处地方也没找到愿和他拉呱的人。这些乡亲只顾打自个的牌,开初还有人同他客套几句,让他也来摸一把。后来,这客套话,人家也懒得跟他说了,眼也不瞅他,只顾玩自己的牌。他就站在一旁瞧着别人打,瞧了几圈后,终感无趣便独自回家了。

何裁缝回到家后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身子骨一闲下来就想起魏剃头咬着嘴唇不说话的苦相。“唉,都怪我,都怪我哎!”就一个人生着闷气,可是硬憋又憋不住,只好踱进茶堂屋里,搬出蝴蝶牌缝纫机,先用抹布擦了又擦,直擦得锃亮闪光,试了试,不灵便了。他又寻来小小尖嘴机油壶,晃荡晃荡几下,感觉里面还有家伙,便倒转过来对着缝纫机的关节部位点上几滴机油,然后又从高柜里搬出一沓维尼龙存布,剪裁起来。只要有事情忙,一颗愧疚的心也就平和多了。

自此,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何裁缝只要往缝纫机旁一坐,精神就立马抖擞了,仿佛又转回到从前。那些天,全村人都会感觉到他踏出的“哒哒”声。这声音,如沙场飞奔的马蹄,急骤而辽远。可是,那些把牌打得吆喝喧天的乡亲,听了这声音特堵心特翻胃,谁让他狗日的何裁缝是村中少有的几户富人呢?大伙便会冒出一句国骂,很恶毒:狗日的何裁缝,有福也不晓得享,只晓得做做做,是在给自己做老衣吧。辰州把寿衣叫老衣,就是死人穿进棺材的衣服。

没错,何裁缝还真是在做老衣。

何裁缝原先长脚长手,只因年少调皮,一次掏鸟窝不慎从树上掉下来,没摔死却废了一只脚,后来走起路来就一踮一踮地像划船的稍公。他爹瞧着不忍就花了三担谷子和三箩好话,在镇上给他找了一位名裁缝学手艺。

三年后,何裁缝出师另立门户。

一只脚得力的何裁缝照样能把缝纫机踩得飞飞转。何裁缝聪明灵活又勤奋好学,很快就精通了裁剪。他双手奇巧,那时他做出的衣服比镇上缝纫店还要好,请他做衣裳的人特多。开初,他同乡里木匠泥匠没两样,走的是上门服务。可是随着名气的增大,请他做功夫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就懒得走了,也如镇上的开缝纫铺子的老师傅,坐在家里等人送布上门。

做衣服是要量身材的,俗称量体裁衣。何裁缝只要来人报出做衣服人的性别、年龄和高矮胖瘦,不用量身就能给人做出合身贴体的衣服。

那时候,何裁缝业务多,人牛气,走起路来屁股翘得高高的,像掌艄的船老大。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忽然有一日,在乡下的集镇上到处见得着做服装生意的外乡人。也就是从那时起,请何裁缝做事的人渐渐地稀少了,直到某一天再没有人寻他家的门了。于是,何裁缝的屁股收敛了许多,走路的摆幅也小了许多。

何裁缝眼瞅着活儿一天不如一天,直至门可罗雀。他明白大势已去,便将一双儿女拢到面前,说道:“眼下做衣服的不如倒衣服的。我们家庭缝纫店该关门大吉了。”何裁缝讲到这儿,瞧瞧儿子又瞧瞧闺女,确认崽女都在静静地听他说完时,便把声音又放低了八度:“唉,既然咯年头做生意最划算,那你们就去做服装生意吧。想你们兄妹俩跟着我咯么多年,对服装款式、面料都不会外行,那就放开胆子去做吧。”说着,他把一张存折放在儿子的手心里,叮咛道,“咯是爹大半生的血汗钱,你们就将就点吧,够你兄妹两的本钱了。”

于是,何裁缝全家一个华丽大转身,从匠人嬗变成了商人。

开初,儿女从外地倒来批发服装,还是由他在集镇上出售,赚差价。后来,因为经营得当,渐渐地,何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资金也像滚雪球样越滚越厚。后来,他们干脆在市里租了铺面,将家乡集镇的销售点也撤了,不再需要老父亲赚辛苦钱了。

其时,何裁缝也老了,再加上腿脚不方便,他接受了儿女的安排又回到老家成了闲人。

回乡后的何裁缝不缺钱。他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早晚兴起,他还会吼上三两句辰河高腔:俺薛平贵……让一村的同龄人除去羡慕便是嫉妒,也就招来一片骂声:狗日的,何裁缝!

何裁缝有钱了,依然自己做衣服穿。他从不穿儿女倒腾来的衣裤,为此他的儿子不解,说:“爹呀,何苦呢?您老想穿么个衣服,您老就开口讲一声行了。我会随时给您送来。”何裁缝回道:“崽呀,你不是在行孝哒,是在打老子的脸哩!告诉你,要我何裁缝穿别人做的衣裳,还不会被乡亲们笑死?我还有卵脸活在世上!哼,除非我死哒。”女儿也说:“爹,您老穿么着么?谁还敢瞧轻了您?”何裁缝答:“那样的话,我自个会瞧轻自个的!”

从此,儿女们再也不敢劝说何裁缝的穿着了,全由着他自己想么就么。

何裁缝到了老年,依然穿自己做的衣裳,而且他愈老愈有了复古的倾向。譬如,在用扣方面,他拒绝所有的塑料扣、金属扣和其它七七八八的扣子。凡需要用扣的地方,他一律用自个儿手工绞绕得漂漂亮亮的传统布纽扣。说到这种布纽扣,还是他师傅教给他的真传。布纽扣虽都是裁剪下来的边角余料制作成的,可经过他手之后便都栩栩如生了,皆成了艺术品,有的像蜻蜓,有的如蝴蝶。这些纽扣巴在唐装或旗袍上,绝对出彩。本来嘛,布衣扣的好处多多,首先就是废物利用,还不拍棒棰敲打,所以才有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的古诗句。当然,绞绕布扣太费时,不适合当代人的快节奏观念——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嘛。不过当下,不打牌的何裁缝有的是时间,所以他才重操旧技来显摆一下绝活,也不枉他大半生的追求。

何裁缝穿着那衣服,胸前仿佛巴着一排亮翅欲飞的蝴蝶,够特色够味道。上了年纪的老人一瞧就知道这是何裁缝的绝活儿。

村里老人们见了那排纽扣,个个心动眼红。也难怪哟,他们好久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手工纽扣了哇!这不是布纽扣,而是国宝。老人们想,穿咯样的衣服去见列祖列宗的话,肯定不用找关系,也不用花小费,保准一路绿灯。于是,他们就拜托何裁缝给他们做寿衣也用蝴蝶结布扣。何裁缝都满口应承了,说,好嘞好嘞!

何裁缝过完七十大寿,村里老人们拜托之事也全做完了,显得更无聊了。他几次去瞧魏剃头给人剃头,他再怎么聊他,魏剃头就是不答他的白,更不跟他斗嘴,也不再同众人讲他祖上的老故事了,只管自个儿剃头。那一刻,何裁缝真切地感到世界末日来临,回到家就一病不起了,说走就先走了。

何家儿女在清理爹的遗物时,发现爹近年做了二十多套“蝴蝶布扣”老衣。每套老衣上都写着人的名字,那字迹手舞足蹈的极像爹生前走路的情形。那些名字多为本组的老人,还有几套是同村不同组的匠人,如宁木匠、魏剃头、夏篾匠等。这些匠人也都是何裁缝在集体化时期的农科手艺队队友。

何家儿女将老衣全部清点完后,唯独没有找到爹自己的老衣。儿女纳闷了,心想,爹一生精细,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将自己的老衣给忘做了。

女儿不死心,在家里无处不翻。女儿找啊找,最后还是没有寻着爹的老衣,却在旧缝蝴蝶牌纫机上寻到了答案:吾儿吾女听好哒。爹死后,请给爹换上一套别人做的服装上路!

读着父亲的手迹,女儿泪流满面。

宁木匠

何裁缝死后,倒让宁木匠风光了一阵。原因是,何裁缝上山时睡的那副棺材让沿途瞧热闹的老人“啧啧”地赞叹:“狗日的,何裁缝这辈子太值了,在生时住的是新楼房,死后又睡了大老屋。”

辰州把棺材叫“老屋”,还有叫寿木的,有时,在特定的语境下就叫一个字:“木”。人们赞叹过后,自然会有不知情的人问:那老屋是谁打的?回答是,嘿嘿,咯还用问吗?宁木匠呗,除了他还有谁能打出那样的老屋?

宁木匠听到这话,偷偷地乐,晚上还就着香干炒芹菜,喝了半斤自酿包谷酒。

宁木匠,字克松,外号左撇子。他身高体壮,脾气特拧,还牛。当然,他再牛也牛不过和他名字同音的尼克松。人家可是中美建交前第一个访华的美国总统,而他呢?充其量算个木匠师傅。

宁木匠做了一辈子的木匠,就是不太会打精巧的家具。他打的家具,式样笨拙老套。所以,漆匠师傅一听说是宁木匠做的家具,个个都避得远远的,不想拢边,生怕跟着他沾上土腥气,毁了名声。世人尽知,木匠怕漆匠,就好比作者怕编者。木匠怕漆匠是怕漆匠刁难他的木器活。其实,漆匠还是木匠的化妆师。譬如,某些没看相的裸体家具过过漆匠手就熠熠生辉了。当然,也有木器活再怎么漆也是土不拉几的。家具如人,有的能出妆,有的硬是妆不出。宁木匠的家具就是妆不出。

不过,宁木匠有绝活,要不然,早该收拾行李,改行大吉了。

宁木匠的绝活就是打寿木。他能用相同的材料,打出比别个木匠厚实古朴得多的寿木!秘诀就是他在用料时宽的一面向外,里面枋木之间的缝隙用边料填塞,其实这也算不上秘密,只是别人没得他耐得烦而已。其实,做任何一项事,只要尽了心,又专注去做了,定会悟出其中的巧来,也就会做出自个的特色来。

辰州属偏远山区,殡葬新风很难刮到。那儿的乡下更是天高皇帝远,老了人依然沿袭旧俗入棺土葬,自然少不了寿木。

宁木匠打寿木有门道,门道就在他的第一斧上。据传,他在开斧之前,总是挑出最粗壮的那根圆木,先架在木马上,然后,再烧把纸,口中念念有词,又吐两把口水在掌中,便顺手抄起开山大斧使出吃奶的力,抡圆了,同时他双脚猛地腾空一跃,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中的大斧早已飞出。这一系列动作都是一气呵成的。斧到之处,只听见“叭”地一声炸响,板斧便稳当当地扎进圆木寸许有余。那圆木也随着“咔嚓”一声,裂出一道长长纹路来。然后,他手握斧柄闭着右眼,左眼瞄瞄木料的裂纹走向,就能判定出,要打的寿木困男人还是困女人。

开始,乡里人不信,问他,是谁教的?

他答,鲁班师父教的。

又问他,凭么个?

他答,天机不可泄。

乡里人听后更是将信将疑,背地里说他是打卵讲。

有一年,邻村有户易姓人家,聘请宁木匠打寿木。原本是,儿子给老娘准备的,因为老娘常生病,一年四季药罐不离手。

那天,宁木匠收完工,哼着曲儿回村,途中碰到同村的酒糟鼻。

酒糟鼻早就听村人说起过,讲宁木匠斧头底下有名堂,便趋向前去,敬上一根烟:“哎,宁师傅啊,咯些日子,你上哪儿做功夫去哒?”

“横冲,横冲的易安成家。”

“做么个?”

“还不是打千年屋,易家老娘的千年屋。”

酒糟鼻一听来了劲,一把攥住宁木匠的手腕子,悄悄地问:“宁师傅,乡亲们都讲你有三只眼,和二郎神样,能瞧出打的寿木困男人还是困女人。哎,今儿个,你能不能漏点口风让我听听?”

那天,宁木匠一来喝多了酒,心里正兴奋着;二来经不起酒糟鼻的海话。便将头往后一仰,反问道:“你真想听?”

酒槽鼻:“真想听。”

“好罢,你真想听就对天发个誓,我怕你乱讲出去,泄了天机,会折阳寿的。”

“发誓就发誓,又不是扛着卵泡走上坡路,难不住我!”酒槽鼻一直不信宁木匠会有咯号本事,就指天赌咒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宁师傅今儿要跟我泄一条天机,往后若我酒槽鼻再泄出去的话,我就喝农药闹死,特立此为戒。宁师傅哎,咯你应该相信了吧?”

早先,乡下人自杀大都选择吊颈。当下,社会发展了,乡下人自杀方式也与日俱进,不再首选吊颈了,而是选择喝农药,农药方便啊。瞧得出,这回酒槽鼻是真赌咒。

宁木匠没退路了,便骂道:“狗日的酒糟鼻,你还真赌咒,娘卖逼的,不讲给你听是走不脱了哈。好吧,你把耳朵伸过来。好哒,够了,够了,又不是和女人打啵,挨咯么近咬卵!哎,你要听好哒,今儿个,我冒犯天条讲给你听,那副寿木困男人!狗日的,听清吗?是困男人,不是困女人!”

果然,不久,易家老爹好好的,得了脑溢血,走到易家老娘的前头了。

酒槽鼻这才服了,逢人便说:“狗日的宁木匠,斧头底下,还真有些名堂,冒有讲网绊话。”

在生住好屋,死后困好木。故乡人都爱做这个梦。

好木即好寿木。好寿木当然外观要显大气啦,而寿木大小则由枋料厚薄决定。枋料最薄不能薄于三寸。俗话形容棺材小气,便称三寸薄棺材,就是这个道。枋料通常要四、五、六寸厚,若达到八寸以上,就少见了。听老辈人讲,八寸以上的大枋子料,先前的官宦豪坤家才备有。

宁木匠却有一副七寸厚的枋料。据说是他当年在雪峰山做事时,谋划的。那时,雪峰山林区里古木参天,木材便宜,但要盘出去很难。宁木匠的寿木,大确实大,只是豆腐还是盘成了肉价钱。宁木匠说,值!给别个打了一辈子寿木,老子死后就该困大木。

后来,一条铁路穿山而过,交通方便了。再后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地方官员急功近利创政绩,百姓火烧眉毛想脱贫。于是,树木便遭了殃,滥砍滥伐盛行。到本世纪初,一豪富想显摆“孝心”,为他老母亲想找副大老屋,价钱不论,竟无处可寻。

宁木匠知晓后,自个儿跑了去,说他家里有副现成的好寿木,七寸的枋料。

于是,那副上好的寿木便睡了一位富老太太,宁木匠到手了一扎大钞票。

乡人便骂:狗日的宁木匠,眼皮子就是浅耶!见不得钱,一见钱,眼珠子就鼓起有牛卵子大了。

宁木匠听后,跳起脚骂娘:“卵话,全是讲卵话!想当初,老子一斧头下去,就晓得那寿木和我没缘分,是给富老太太困的!”这才封住了众人的嘴。

后来,宁木匠又给自己谋了副寿木,薄多了,而且板材是用水泥混和锯木屑捣铸成的。这样的板材只有极其贫困的人家才用。他儿子宁科良都觉得太寒碜,没面子,要为爹另外打棺材。

宁木匠知晓后,便将儿子叫到跟前说:“你小子钱有多是不是?那好,有多你就每天给爷老子打壶好酒来喝哒。厚养薄葬,咯个理你都不懂?亏你还是初中生,书都念到牛屁眼里去了,当不得你爷老子我咯号初小生。告诉你听,你爷老子的初小学历,还是解放初你爷老子从扫盲班里混来的。”他见儿子不吭声,就丢给儿子一根烟说:“我晓得你的心思,怕外人讲你不孝,是吧?那我就今儿讲给你听好了,孝不孝?讲门道。讲的是你爷娘生前的饭碗,不是他们死后的热闹!懂吗?再讲,我晓得自个儿几斤几两。老辈人讲得好,么个样的虫儿蛀么个样的木儿,么个样的人儿住么个样的屋儿,死后又用么个样的枋儿。不是本人份上的,你信不信?就是霸蛮死占着,也会被后人挖出来撂掉。”宁木匠想起电视节目中挖坟考古的情景,当然还有他一生亲眼所见过的修路、建房、平坟、迁坟的事。

宁木匠阳寿八十。

临终时,已是木匠的儿子问:“爹,乡亲们都讲您斧头底下有名堂,我跟您学了咯么多年,您就把那名堂传给我吧?”

宁木匠闭着眼,不答。

“爹,您不做声,是不是想把祖传绝活带到坟墓里去?”

宁木匠依然闭着眼,不吭声。

“咯么讲,您的绝活是别人传的网绊话喽?那您把那副厚木卖了,还真是为了钱喽?”儿子想,请将不如激将。

宁木匠这才微微弱弱答:“崽啊,你要那绝活做么呢?它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吗?你爹就是你的榜样,爹过上了好日子吗?再讲,你管那木里睡男人还是睡女人,是人不都要老么?眼下你最当紧的是学做家具,有家都得有家具,做好了家具就饿不了你。要不然,我都为你将来发愁嘞。当年你爹卖了那副厚木确是为了钱。那时你要定亲,女方要彩礼,我们家穷,缺钱。那富豪愿出大价,划算嘞!崽啊,自古以来,泥木匠人住烂屋,裁缝师傅将衣补。再说,我一个烂木匠,平生犯了多少树木?死后省几根木料也是做善事嘞。咯也是为我们宁家后人修福积阴德嘞!”

“爹,您老莫要再讲了。我全明白了。”儿子抹一把泪眼再瞧时,爹已气绝。

原载《辽河》201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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