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最后一天,接到荆村支书邢德成的电话:“蓝天明啊蓝干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郭兰芹一家年底脱贫了,从此,我们荆村冒贫困户了。”的确是个好消息,值得大贺特贺,不过,一想到自己在荆村扶贫两年,扶贫对象正是郭兰芹家,却未能脱贫,心里就很难受。“祝贺”二字怎么也出不了口,是祝贺别人的成功,还是祝贺自己的无能?好在我理解老邢,他不是来寒碜我的,他是真高兴,一村之首嘛,能不为自个儿领导的村全体脱贫而高兴?
在荆村两年,我都是吃住在邢支书家,他一家子对我都挺好。我不能太小肚鸡肠了,就大声回道:“邢支书,恭喜你呀,荆村全村脱贫了,你功劳大大。这下可好啦,村里担子轻了。哎,什么时候开庆功会啊?”
“明天,明天是元旦节,新年新气象嘛,就是为了这事,才打电话给你,也是请你。”
“请我,你没搞错吧?今年我可没在你们村扶贫啊?”
“谁说你今年没在荆村扶贫,要不是今年初,你给郭家规划得好,又给她送了六头小猪崽,她家能有今天?告诉你,今年她家大发了,赚了四五万,成了贫困户里的骄傲嘞。”
“喔,真的吗?她家产值有这么多?”
“咳,只会多不会少,光那六头肥猪啊已卖了五头,毛收入近四万,除去成本赚了两万多。还有鸡呀鱼呀,估计都会赚不少。”
“噢,记得是六头小猪崽,怎么坏了一头?”
“没有,一头也没坏,都活得好好的,长得肥肥的。是郭兰芹留了一头自己享用,现在有三四百斤了,明天杀,要请你去她家喝猪血汤哩!她说要当面感谢你,要我打电话请你。这不,我就打了,你可一定要来哟。”
“你就替我说,她的心意我领了,我就不去了啰。”谁也没想到,2019年猪肉会飞起涨,年初猪肉一斤才10来元,到了秋天就涨到30多元一斤了,该她走运。想我年初计划时,只是做为一个项目,根本没想到猪肉会涨得这么快,真可是牌运来了,随便一抓,凑副王炸。
“你不来,那可不行。她早就放风了,要是你不来她就不杀猪,一直喂,直喂养到你来她家为止。呃,我们乡下人实诚。她想感激你,你不可拂了她的心意啊?”
“这么讲,我是非来不可啰?”想不到这个郭兰芹哇,心里还是蛮有数的。
“非来不可!告诉你蓝天明,不止她一家,我们村还要感谢你嘞。”
“你们村就免了吧,无功不受禄。好吧,快一年了,我是该来看看郭婶了。”
“一定来呀?明天,要趁早啊。”
“好,明天,我一定来。”
刚收了线,手机又响了,是今年接替我扶贫的小刘打来的:
“蓝工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郭兰芹一家脱贫了,明天荆村开庆功会,请你一定参加。”
“你现在哪?”
“在舅舅家。”
“不在荆村?”
“25号就回城了,汇报工作嘛。”
“哎,你明天去不去?”我问。
“我是扶贫干部,当然要去啦,还有,明天局里会派车送我们。”
“你怎么知道会派车。”
“舅舅告诉我的。”
“你舅舅?”
“是啊,就是局长郦思城嘞。”
“郦局长是你舅舅?嘿,我怎么忘啦,瞧我真糊涂。”
“蓝工,你明天早八时赶到局门口等就行了,我们一起去。”
“好的。”我收了机,一幕幕的扶贫场景就像电影一样呈现在我眼前。
第一次去荆村扶贫,是邢支书带我去的。那天是2017年农历正月16日,他刚好在乡里开会,才散会,一听说我是农业局的蓝天明,荆村的扶贫干部,他就将我的行李包往摩托车后架上一放,缠紧实后,又朝我一颔首:“上车吧,同路,正好带一程。”等我坐稳,他将油门一拉,摩托车便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一直开到一栋两层半楼的新房。他打开一间房门,带上我的行李包,往书桌上一撂,说蓝干部你就住这了。刚才,乘坐摩托时,介绍过了,他就是荆村的支部书记,姓邢名德成,五十五岁。
卧房不大,一书桌一张床就挤得满满的了。书桌旁有一热水瓶,他给我倒了一杯水,又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表示不会抽烟。他便叼在嘴上,拿出打火机点燃,猛吸一口,说:“乡里条件差,将就点。”我说:“蛮好,蛮好。”他又说:“这间房子是他细崽的卧房,细崽去年高考没考好,读的本省职业技校,农机专业。小子没出息,看样子毕业后还是回农村。”他笑了,露出一排烟熏的牙。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进来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
“你到哪穷讲饿侃去了,客人来了半天,也见不着你的影子。”他埋怨道。
“没去哪,就在田头,打打望,碰到张老三阿娘从女儿家回来,多讲了几句。”
“喔,来认识一下,这是农业局的蓝干部,扶贫来的,村部住满了,往后就吃住在我家了。”他指指我。
我朝她点点头:“婶婶好。”
“好好好,都好,都好。你们打讲,我忙去。”她便往厨房去了。
他抽完了烟,一声叹息:“蓝干部啊,你来晏了,贫困户没得选了,就剩郭兰芹一家了。”
我说:“谁家都行,反正是扶贫,又不是帮富。”
“那好,那好,等你喝完水,我就带你去看看郭家。”
郭家是独门独户,离村三十多米,是上世纪80年代的砖木房,已经破旧了。屋门前有口大水塘,因为年久失修,淤泥堵塞,水草葳蕤,基本上不蓄水了。门口有个老女人在喂鸡,一个高大男人靠着墙坐在木凳上晒太阳。刚才听邢支书介绍过了,不用猜,女人肯定是郭兰芹了,男人肯定是她的傻儿赵仁智,外号叫木脑壳。
听支书讲,郭兰芹身体不太好,患腰疼病,是个中药罐子,一年四季服中草药,一年四季躬着个背,好像从来没直起过。刚见着她时,以为她六十多了,一问她说五十三。农村人显老,没想到她会比实际年龄老十多岁,也许她是个特例。她很不幸,生下木脑壳后落下妇科病,不能再生育了。木脑壳原本正常,六岁那年患脑膜炎,高烧未能及时治疗,烧坏了脑,从此相貌变了,显出了痴呆样,村同龄人就给他取了个外号“木脑壳”,叫出了名。更不幸的是,木脑壳十岁那年,她丈夫上山打柴,从十多米高的崖坎上绊了下去,当场死亡。丈夫死后,好心人给她讲对象,本来有个老单身动了心,可是一看到她带了个傻儿就放弃了,害怕千辛万苦把傻儿养大后,自己老了顶不顶力且不说,弄不好还会挨力壮的傻儿扁揍。如今木脑壳三十好几了,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农活。
“郭兰芹,你家喂了几只鸡?”支书老远问。
“噢,是邢支书呀,五只,就靠它们生蛋换油盐钱。”
“仁智,快去搬两张椅子来,让支书们坐。”她朝着晒太阳的木脑壳喊。
木脑壳瓮声瓮气地应了声,便起身进屋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人蛮高蛮壮的,要不是智障,早出外打工了。
“这是县里派来的干部,往后你们就叫他蓝干部,是专门来帮扶你家脱贫的,有什么困难你就对他讲,他会帮助你的。”
她这才将眼光从母鸡们移向我们,“嗯嗯”地应承着支书。看来,她少言寡语,也许是被生活困扰得麻木了。她也不喊我们进屋坐,只摆弄着手中盛着谷子的旧塑料盆。不多久,木脑壳出来了,提着两张小旧竹椅。此时,邢支书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三组两村民吵架动上了家伙。支书朝我说:“你们聊,我去处理一下。”刚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对我说,记得早点来我家吃饭哈。
头一年,根据她家的实情,选择了养鸡。她家屋后有一小山丘,有两亩多正荒着,若把它圈起来养本地乌土鸡的话,是个脱贫路子。乌土鸡在本地卖得起价,一斤三十多元,一只三斤多重的土鸡价值百把。喂上四五百只土鸡去成本,一年赚两万多应该没问题,她家也就脱贫了。再说,喂鸡不属高科技,当地农家几乎家家喂,有媳妇当年坐月子的农家喂得更多,几十只地喂,一般农家也会喂上一、二十,不图卖钱,只图逢年过节自己吃,或者客人来了做碗菜。虽说木脑壳脑子不好使,但喂鸡应该没问题,能帮上忙。我把这想法同郭兰芹讲了,她先是点头赞成,接着吐苦水,说她家没钱买鸡秧子,买四五百只土鸡秧子要两千多,还要砌鸡舍,扎篱笆什么的,尽是要钱的路,凭她现在的家底就是哭也哭不出来。我就安慰她,说这些不用她操心,由我想办法。她这才露出黄板牙朝我一笑,说谢谢蓝干部。
随后,我向扶贫组长和村支书汇了报,他们都说这个想法好,可以支持。争得了一笔扶贫资金后,接下来便是如何落实。没想到,木脑壳干活还行,他身强力壮,有的是力气,只要调配得法,干活不用人催。我们按着规划,不到十天,就挨着她家的那面后墙,圏了两亩的山地,立起了高一点八米,总长一百三十多米的竹篱笆。随后,又请泥木匠在她家的屋后开了一扇门,砌了两间能养五百只鸡的鸡舍。这么做,图的是半开放式养鸡,白天任由鸡们在篱笆内的山地里自由地觅食,晚上关进鸡舍,以防野猫黄鼠狼等野物们的偷袭。
开始养鸡很顺利,没想到鸡苗长到一两斤重的时候,我娘得了急病,我回了老家,呆了些日子。返回荆村时,获悉一场不知名的鸡瘟将郭家的土鸡报销了四百多只,好在有八十多只鸡抗过来了,算下来年终总收入也有个八九千,远不够扎篱笆、修鸡舍、进鸡苗、购饲料等成本费,白忙乎了一年。
年末总结,村支书也来了,要郭兰芹总结一下得失,她先是一把眼泪说老天爷不长眼,专挑穷人家摁,然后好丑就是两句话,一句讲蓝干部辛苦了,二句讲她娘儿俩也辛苦了。支书又问木脑壳,木脑壳瓮声瓮气,讲蓝干部是好人,讲话和气,没官架子,不管爽利活邋遢活都和他们一起干。接着,他向我和支书行了个大礼,嘟囔着嘴,说一年全白干了,要是晓得是这种结果,倒不如当初把扶贫款作一把给了他家还好些。这句话弄得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邢支书倒真的被他弄笑了:“哈哈哈,今儿你木脑壳倒让我开眼界了,村里人都讲你木脑壳蠢,我看你一点儿也不蠢。告诉你听,扶贫不是送你钱,而是送你如何用钱变钱,变更多的钱。记住哈,脱贫的道路不平展,就象村后的山路,弯弯绕绕的。今年就算了,明年好好跟着蓝干部学着点再勤快点,你家就一定能脱贫。”我也当场表态:“都怪我,鸡发瘟的时我没在场,要不然鸡不会死那么多。刚才支书讲得好,脱贫之路多弯路,不可能一帆风顺,又老话讲得好,失败是成功之母,明年我们再努一把力,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没损失那么多,鸡舍和篱笆都在,还可继续用。
小年到了,木脑壳送我两蛇皮袋东西,我打开一看,全是熏得黄橙橙的腊鸡,总共有十几只。我问他那里来的,他憨笑着说,全是她娘熏制的。她娘也在一旁狡黠地笑。此时我才醒悟,难怪有人曾说她在乡场上卖熏鸡。原来,那些一两斤重的瘟鸡都被她过了一刀,又全被她熏制成腊鸡了,吃了一部分,在乡场上卖了一部分。我问她能吃吗?她连说:“能吃,能吃,又不是农药闹死的,又都是放了血的,怎不能吃呢?好吃得很哪,可香了。不然,我也不敢送给你蓝干部,是吧?”
其实,我小时候也没少吃过这样病死的瘟鸡瘟猪肉。
那天,娘病好后,我重回荆村,听到支书说郭家的乌鸡发了瘟,我就知道这年郭家不能脱贫了。
进入冬季,我有了新想法,决定来年养鸡数量减去一半,另增一项养鱼。心想,明年陆上水中两手一起抓,即便一项不测还有一项保底,总比鸡蛋放在一个篮里好。
初次与支书去郭家时,我就瞄上了她家门前那口荒芜的塘。
听村民讲,刚分田到户时,队里水塘少不够分,也就没分了,而是以抓阄的方式轮流养鱼,一年一轮换,谁抓到先就先养。由于当初没规定,干塘收完鱼后要清除淤泥,所以首家收完鱼后一拍屁股交给了第二家,第二家也照样传给了下家,如此一年一换,致使塘泥越积越厚,蓄水量越来越少,产鱼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轮到最后,养不出鱼了。其时,城市正在迅猛扩张,急需劳力,于是,乡下的青壮年都出外打工了。后来,农村五十岁以下的男女都不愿在家做阳春了。
望着废弃的水塘,我浮想联翩,如果把这口塘沉淀的淤泥清除,搞生态综合养殖的话,把鸡的粪便冲到水塘里养鱼,算不定一年郭家脱贫了。
我把我的想法讲给邢支书听了,他满口答应:“要得要得,那塘是村里的,荒也是荒着,能利用起来更好,只是那么多的淤泥要清理,工程大着呢,你能行吗?”我说:“行不行,一试不就知道啦?”他笑了,算是同意了。我趁热打铁,要他立个字据,免得到时反悔。他爽快地写了,还加盖了公章。交给我:“你一个外人,又是国家干部,来我村帮扶村民脱贫,我感激都来不及呢,能不全力支持吗?”
郭兰芹也觉得我的想法很好,但她缺乏信心,说就凭她家两人挑塘泥,漫说一冬就是一冬加一春也整不完。我忙接话说还有我呢。我是考学走出乡村的,什么农活都干过,也不怕挑塘泥。当然,从上大学到机关,差不多二十年没干重活了,肯定不如从前,可吃苦耐劳的底子还在。“哪不行,你是城里人,为了我们脱贫,又是筹款又是出主意,现在又要出体力,我心里一万个过不去,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她像吃了摇头丸。我说我也是农村人,小时候没少干过农活。她便瞪大了眼睛:“你真是乡里人?我咋一点儿看不出来嘞,你长得白白净净的,哪像乡下人啊?”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了那句“我是农村人。”“哎,那我要问问你,你老家在哪?”她还是不太相信。我说:“邻县的,老家栎树镇巴茅村。你没去过吧?”她笑了:“是没去过,但我听人讲起过,村里有人到栎树镇赶过场。”她突然亲切了许多,像找到了久别的乡亲一样,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看到她这样子,我感到自责,想自己去年太装城里干部了,很矜持,从不在人前提起自己的过往,更不想让村里人知道自己的底细,难怪去年养鸡项目失败了。去年因为母亲急病,我在家呆了些日子,返村时,才知道郭家的鸡发了瘟,损失了八成多。唉,蓝天明呀,蓝天明,还是你高高在上的缘故。郭家没把你当成自己人嘞,鸡出了问题人家自然怕和你讲啰。
说干就干,我和木脑壳两人挑,郭兰芹负责往筲箕里装。木脑壳有力,一挑百七八不在话下,我也能挑百五六,干了三天,我腰酸肩痛,到底好久没挑过担子了,力不从心。不过,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是想让木脑壳体会一下干事业的不易。我早测算了,仅凭我们三人干上一冬也未必能将塘泥清理干净,而塘泥必须在春雨到来之前整完,否则雨水一灌就成了烂尾工程。当然,办法有,那就是发动全村的留守老人一起来干,不是白干。这年月没有白干的,开工钱就有人干。
我将开工资整修鱼塘的事在村里一发布,日资加到七十元时,有人来报到了,不到一星期,全村七十以下的男人都来报名了,还有五六十岁的妇女也来了,她们说只要男工钱的一半,被我婉拒了。然后,我对着他们说:“六十五岁以下的留下,其余的都请回家去。”这些留守老人儿女在外打工,他们为了儿孙留在故乡耕种责任田。冬天来了,基本没农事了,他们便聚在一起侃大山、晒太阳、打小牌和小赌。如今,听到在家门口有钱捡,不捡白不捡,也就全来了。
我见时机成熟,便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愿意来干活是好事,不过我得先把丑话讲在前,每天要干足八小时,每天七十元不会少,不过呢,只能先开一半现金,另一半等下半年干塘卖鱼后给。你们说要得不?若要得就麻烦你们在这张用工合同上盖个手印,若不同意就走人,我到邻村去招。”没想到,都说要得要得。一老人还调侃我:“哎,蓝干部,下半年你干塘时我是不请自到,不怕你蓝干部不给钱,你不给钱,我就提鱼!鱼不够,我就找郭家要,哈哈哈,跑了你蓝干部还能跑得了扶贫户?”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我选了三十二人,分成四小组,各选一组长。我和组长们开了会,又带着他们围着塘边转了一圏,划分了区域,然后由他们抓阄自选责任区。
这些留守老人年青年少在集体时,没少干过这类活,那时农村一到冬闲,都是集中劳力搞基本建设,譬如兴修水利、垦荒、挖塘泥、加固田塍塘坝河堤等,如今重操旧业,个个都是好手。单干独行了大半辈子,突然又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同劳作同休息,一个个仿佛又有了新的感觉,有了久违的动力,人人干劲十足,根本用不着督促。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开着浑玩笑,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意外的是,四个小组都暗暗较着劲,都不愿落在后头。没想到,五天时间,全塘的工程就圆满完成了。我和郭兰芹、木脑壳三人也把鸡场通往水塘的沟整修好了。
余下的全在掌控之中,塘放水养鱼,鸡场进鸡苗养鸡,就等郭家年底脱贫喜报了。谁想得到呢?七月初的一场暴雨,落了一夜,水塘满溢,到年底干塘时才发现那场暴雨致使鱼儿脱逃一半。好在鸡场挣了钱,两项加在一起,赚了近两万,不幸的是郭兰芹大病一场,住院动手术,花了四万多,农合医疗报两万多,自己还要出两万,年底结算,收支两抵,难怪乡谚云:辛辛苦苦忙两年,大病一场全玩完。唉,这一年,郭家没有脱贫。我的设想落空,任务又没完成。
时间进入2019年,也是我扶贫的第三年,如果这一年再不让郭家脱贫的话我只有走人,即便自己不走上级也会让我走。我可丢不起这个脸。元旦前夕我回了趟城,顺便向领导汇报了一年来的扶贫工作,领导听完汇报后,没有批评,还表扬了我,说我在2018年做出了较大成绩,虽然招了天灾和人祸(指郭兰芹生病住院),还是年终有些节余,要不是我扶贫搞得好,郭家又会落下大窟窿亏空。最后他又说,让我继续干一年,郭家准会在2019年脱贫,算不定还会奔上小康。我的信心被他鼓得满满的,当即表态:请局长放心,我蓝天明就是把这六十多公斤的身子骨全撂在荆村,也要让郭家2019年脱贫。
回到家,妻子问我,明年还去扶贫吗?我说去。妻子不高兴了,埋怨道:“你们农业局怎么搞的?看到你人憨好欺负是吧?都扶贫两年了还不换人。我们教育局是一年一轮换。你们领导也不会换位想想,既为贫困户,肯定有许多想不到的困难,就那么容易脱贫了?脱贫攻坚还有两年呢,未必让你蹲到最后一年不成?”我说,全局四十岁以下的强壮男人都在下面扶贫,剩下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女同胞了。佛语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瞧你,瞧你,我不是心痛你吗?你倒好,动不动就诅咒自己。”妻子顺势戳了我一指头。
元月六日,是星期天又是农历腊月初一,回城有个多星期了,在家几天,回顾了去年扶贫工作总体还算满意,只是运气不好,摊上郭兰芹得了大病,要不然就脱贫了。再过一月就春节了,狗年即将离去,进入猪年。今年扶贫早规划,突然灵魂出窍,想起老家一种说法,啥年旺啥。2019年是猪年,那应该旺猪啰。好,就给郭家再增加一个扶贫项目——喂猪。当然,小户小家的喂养,目前猪肉价格不在线,不宜喂养太多,就五六头吧。我打电话联系养猪场,没想到,有两家猪场因为环保被限令停业,正在出售小猪崽,价格便宜让我拣了个漏子,超低价要了六头小猪。今年打算把鸡减至两百,加上六头猪,环保不成问题,有一口大鱼塘在那,完成可以消化掉猪和鸡的排泄物。今年养鱼层次化,鲢、鳙、草、青、鲤都按一定比例放养些,即便是杂牌鱼,鲫、鳅、鳝也放些。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就不信,翅膀的鸡,四脚的猪,游动的鱼一齐上,不怕今年不成功,绝不让郭家贫困帽子戴到2020年。
狗年腊月,一直忙到过小年,总算一切准备工作忙完了,告别时,郭兰芹很高兴,人前人后都是感谢,说要不是我,去年那场大病她就见阎王了。她没有夸张,要不是那天我叫车把她送到县医院,她真的危了。她懂事理,不像有的贫困户,好像一切该给他的一样。临行时,她叫木脑壳,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蓝干部带走。木脑随声而出,一手是火焙草鱼鲤鱼,一手是公、母两只乌土鸡。郭兰芹又说,把它们装进蛇皮袋子,鸡袋子开两个小洞,莫闷着了鸡们。我说,要不得要不得。郭兰芹说:“很快过年了,我们农家没有啥好东西,就这两样,里面也有你的血和汗,你一定要收下。”见她满含着泪,知道她是真心的,为了她家脱贫我确实流过血与汗,也就不再客气,接过木脑壳的蛇皮袋,掂了掂,足有十五六斤重。
转眼春节过去了,正准备去荆村时,突然接到局办通知,让我去市里参加农技培训,扶贫的事交给新来不久的本科生小刘。妻听后很高兴,调侃我:“也许领导相中了你,做为后备干部培养你哩。”我说:“未必,也许是我扶贫已两年,该换换岗了,也许另有原因,管他呢?用不着再去山旮旯就值得庆贺,今儿晚餐加个菜怎么样?”妻说那是当然的。
2020年元旦,路上堵车,个多小时的路程走了近三小时,我们赶到荆村时,快十一点了。司机把我和小刘送到村后,便说,他家里有事,下午打他电话再来接我们。
路上,邢支书打了三次电话问我到哪了。我说快了快了。他不放心,直问到哪了,我如实告知地址后,他才收了线。当我们车子一到,邢支书就迎了上来,握手毕,说道:“你们才来,快把人急死了。郭兰芹没见你来,硬是不让杀猪。你去瞧瞧,猪就捆绑在屋场哩,水也蓄在煮猪食的大锅里了,文着火。屠夫刀子都磨三遍了。万事俱备,单等你这尊大神的到来。”说着,他把手往那边一指,可不是吗,郭兰芹正在家门口手搭凉篷朝这边打望呢。半道中的木脑壳喜得蹦蹦跳,一股劲地朝他娘挥手,喊叫:“来啦,来啦,蓝干部来啦。妈,杀猪,杀猪,叫屠夫杀猪。”
望着这情这景,我很感动,觉得这家子是知道好歹的,这两年扶贫没有白费,值了,真的很值了。可是,转念一想,她家对我如此期盼,是不是还隐藏着别的?也许他们还有更需要我帮助的事。我便对小刘说:“你和支书先去村委会,我去郭家瞧瞧,问问他们还有什么事需要帮助。”
突然,传来了猪的惨叫声,先高亢后低沉,最后无声无息了。我想,那猪一定被屠夫杀死了。
当我跨进她家的大门,猪已被抬进大槽桶里了,屠夫和助手夹着香烟。屠夫问木脑壳:“你娘水烧好了没?”木脑壳答:“还没有,已冒热气了。”“快去告诉你娘,水不要太烧开了,烧到锅底起沸子就行了,烧老了,烫狠了猪皮,猪毛反而不好褪了。”木脑壳进灶屋传达屠夫的指示去了。我也跟了进去。
郭兰芹正从锅里往水桶里舀开水,她一见我,忙停下手中的活,说道:“蓝干部,你来啦。”我回道:“来看看你们,自从去年小年之后就没来过,快一年了。”“可不是吗,我们娘儿俩好想你哩。你对我家帮扶可大了,是我家的大恩人哪!要不是你,我们哪有今天的翻身仗?”说着,她指挥木脑壳把开水挑到外面去,交给屠夫师傅烫猪褪毛。
木脑壳一走,她把我拉到一边说:“自从你蓝干部到我家扶贫之后,木脑壳像变了个人,做事变勤快了,脑子也灵活多了,就是有时瞧见女人发呆,让我很不放心。做娘的又不能陪他一辈子,是吧?唉,多亏你们的帮扶,现在我家好多了,有了余钱剩米,就是缺少一个女人。哎,你们扶贫组能不能给我家儿子找个女人?是女人就行,残疾二婚都要得。若能这样的话,有朝一日我到了那边,就不怕去见他那死鬼爹啰。”
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一时答不上话来。她见我默不作声,着急道:“蓝干部啊,你曾经讲过的,你是邻县巴茅村人。麻烦你回老家时留个神儿,多打听一哈,你们村附近有没有相就的女人?不管是残疾还是二婚,只要能生伢伢就行。”她饱含着热泪,脸上全是期待。我知道这是一道难解的题,但我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出了郭家,我站在鱼塘边,望望塘,望望天,又望望地,一条灰色水泥路弯弯曲曲的,绵长绵长,一直伸向山的那一边。回首又望望郭家的老屋,都快成危房了,便有了打算,说服小刘,通过他的局长舅舅再争取一笔资金将郭家的老屋好好改造一下,先让她娘俩在2020年底住上新屋再说,至于能不能给木脑壳对上象那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