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盛宴
卢仁强
折耳根
立春后,春阳出来,我脱下厚厚的棉衣,提起锄头,背上竹箩,迎着明媚的阳光进山。
母亲看着,挡也挡不住。她说,小心风吹着了,那冻桃花的春风,尽往骨头里钻——没有棉衣的束缚,我成了入水的泥鳅,一溜烟消失在母亲的视线中,哪能听进她的劝告。
山坡上、地坎脚、田埂边,到处长满了折耳根。一年四季都有,而春天尤其嫩脆。更主要是正逢春节,家家户户都备足了菜品,应有尽有。特别是那用香樟、松枝熏了一冬的腊肉,炒上这刚出土的折耳根,想起来不仅垂涎欲滴,甚至有些热血沸腾。俗话说,娃儿爱过年,大人怕过年。春天一到,又是农活,又是娃儿上学,正月里乡村的忧伤,如春风一样春回大地,下种、发芽——对于我们这群山里孩子来说,没有大人们的思前想后,一心就想着吃好的。
小时候,每次进山下地,我都会忍不住摘一把折耳根叶,若是时间允许,也会挖上一大捆。哪里能长折耳根,哪里长得最多,哪里长得最嫩,故乡的每一寸土地,我都熟烂在心。用不了多大的功夫,我就连叶带根装了一半箩。母亲一直说,农村人就有这点好,楼上拿来楼下吃,家中有粮心不慌。折耳根就在家门口,我也没有必要挖太多,吃不完搁久了就不新鲜。这小半箩折耳根也够吃上一两天,吃完了,再来挖。当然,挖折耳根也有讲究,把折耳根挖出来后,要把翻起来的泥土复回去,这样,过不了多久,原地上又会重新长起嫩油油的折耳根。或许,这就是父母亲一直不愿进城的缘故,他们守住那块土地,就守住了远行孩子们的根。有一天孩子们走累了,想归去,还有一口热乎乎的饭菜等着——。
折耳根背回家后,母亲开始忙起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往肚子里吞口水,望着她做好吃的。折耳根有多种做法,每一种都因配料的不同而有不一样的味道。一般来说,最常见的就是三种,折耳根叶醮辣子水,这一种主要取决于辣子水;另一种就是凉拌,把叶或根洗尽,然后与糊辣椒面、酱油、酸醋、姜蒜、水豆豉、霉豆腐、西红柿、花椒等来个大杂混,吃起来,仿佛打翻了人生五味瓶;再一种就是与瘦肉或腊肉爆炒,别说吃在嘴里,就是闻到那香味,就会令人食欲大开,永生难忘。但是,无论何种做法,折耳根不能用刀切,必须用手掐成小节小节的。母亲说,折耳根在进锅前,要是沾了铁气,就少了一些味。
长大后,我离开桥头搬进了小城。每次去菜场,我都会买回来一些折耳根。每一次友人相聚,也都少不了折耳根。但是,不管凉拌,还是爆炒,都没有母亲做来的那种味道。
椿芽
春雨刚停,春风呼拉拉一路奔过来,吓得村里的瓦房瑟瑟作抖。房前屋后,一片一片树叶往下落,春天来了。
我想起了自留地坎边的那几棵香椿树,它睡了一冬三个月,应该醒了吧。我忍禁不住吞一下口水,兴奋得难以入眠。母亲做的霉豆腐,成坨的都快被我们吃光了,剩下那些残渣盛水,那可是宝贝,正等着地里的香椿发芽。
不知何时睡得如此沉,我张开眼睛,天已大亮。一骨碌翻下床,连脸都没洗,就向着那香椿跑去。俗话说,探早的鸟儿有食吃。我还以为睡不着,没想到起得这么晚。若是那椿芽被探早的人摘了去,那该多悔恨呀。我一路小跑来到椿树前,没想到椿芽也如我一样,刚刚醒来。或许,昨夜春雨来,它也失眠了。又或许,这一冬太冷太长,它醒来好几次,就是张不开眼睛,直到这春风春雨轮番呼唤,它在从长梦中醒来。那光溜溜的香椿,最顶端张开几片嫩芽,仿佛啄开白色蛋壳的小嘴,嗅着这人间味道,一点一点往外移。又仿佛新生婴儿的双眼,眨呀眨着睫毛,四处张望这陌生的世界。
我伸出双手,刚摸着它,像触电一样,又缩回来了。我怎么狠得下手,椿芽才来到这人世间,就要成为我口中的美食。但是,我不摘它,别人也要摘它。我再次伸出又手,心里说,别恨我,别恨我。人世间就是这样,如果要有责怪,那就怪责备嫩苔苔太诱人了。
椿芽真的很好吃,那是春天里桥头农家人桌上的一道佳肴。它与折耳根不一样,是名副其实的时令菜。椿芽做起来没有折耳根那样复杂,把它洗净后,等火上锅里的水一开,放入椿芽,用筷子搅几下,再拿出来放进钵碗里,盛一些水泡着。开饭的时候,用霉豆腐汤汤做一碗辣椒水,就可以吃饱一顿饭。
其实,椿芽也有多种做法,比如炒鸡蛋,或是与血豆腐、腊肉混在一起做清明粑的馅,那都是人世间的美味。但是,有许多人不能吃椿芽。母亲说,椿芽是发物,有病的人吃了,那病就会发着。椿芽是一味最有效的检验剂,要知道自己有没有病,吃椿芽验证。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深”。地坎边上的椿芽被摘了,还会重新长出来。人的速度,永远赶不了时间。不经意间,它就长成了大人,吃起来精精绺绺,牵牵绊绊,没了椿芽的味儿。
怀念椿芽,又要从春天开始——
蕨菜
故乡的山野草地里,生长着一种植物。发芽的时候,村里人唤蕨菜,长大后又称野狼几。这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有着无穷的生命力。春来之时,蕨菜就会死后重生,从枯死的野狼几里冒出来,有的成了人们口中的美味,有的长得枝叶茂盛,或是成了庄稼地里的肥料,或是无人问津,孤寂地在山野之中重复生与死的轮回。
母亲一直说,她不吃蕨菜,她甚至害怕蕨菜。母亲还说,她要感谢野狼几,它是村里的恩人。母亲说起蕨菜,总会重三遍四,她是吃过蕨菜的,也吃过野狼几。
那一年,田地里的粮食绝收,闹起了饥荒。山野中,能吃的全部让人们吃完了。实在饿得着不住,外婆家隔壁的李大爷找到了一种吃的。他从山上挖来野狼几根,把皮剥掉洗干净,放在柴火上烤干后,就用石碓碾碎,煮熟后当成饭与野菜拌着吃。村里人非常感激李大爷。谁都没想到,这低贱的野狼几,小的时候可以当菜吃,长大了可以肥田,死了当柴取暖,关键时刻还能救命?
但是,当野菜也吃完以后,李大爷就用野狼几拌着糠壳吃。这一次,他为自己的发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糠拌野狼几虽然能充饥,但是他岁数大了,消化功能衰退,经常被上厕所折腾。后来,李大爷因为屙不出糠拌野狼几,在厕所里哭喊了三天。有人说,李大爷是饿死的;有的说,他是被撑死的——
一直以来,上山下地,踏春郊游,我都不摘蕨菜。禁不住摘了,我也不会带回来。我喜欢静静地看着它,光溜溜的身子,红紫的肤色,还有一个不停点头的小偏脑壳,一株株,一群群,在泥土里,在石缝中,在崖头上,随风起舞,随林哗啦啦歌唱。
春天里,母亲会给我们做很多好吃的,但她唯独不做蕨菜。时至现在,我吃过蕨菜,但自己依然不知如何烹饪。只是有时会情不自禁,想起了李大爷,想起了那些挨过来或未挨过来的村里人,熟悉的、陌生的,纵使千遍万遍,所有的想象都是一种徒劳。
一场春天的盛宴,一群吃货的狂欢。那是游子回不去的乡愁,是时间无法治愈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