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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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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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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小城


老槐树

 

舅舅从部队转业后,安置在小城工作。他把我的外婆从乡下接进小城,住进东华山下的一个小院落。院子虽然不大,但对于相对拥挤的小城而言,还算敞亮。

这是一个坐东朝西的小院,东南北都是房子,西边是一条四五米宽的水泥路,通往小城深处,像一把老式拖拉机的摇手柄,每天重复拉响院子的闹热。

外婆家门前,有一棵老槐树,又高又大,枝繁叶茂。院子里的人说,以前的小城,街巷院落,到处长着高大的槐树。槐树花开,满城槐香,如世外槐园。只是不知道,小城的槐树被砍了。有的人说,是为了修路,也有的说是为了砌房子……槐树的消失,或许不需要缘由,那是它的宿命,也是最好的归宿。院子里本来有两棵槐树,一南一北,相守相依,风雨共沐,昼夜不离。幸好院子里的人拼死游说,留下了南边这一株。

正午,太阳在小城的头顶停下脚步。阳光如水,从天而泻,煞白煞白的。我坐在外婆家门前的老槐树上,翘起二郎腿,背靠老槐树的主干。槐香沁人心脾,嫩绿的槐叶随风摇曳,煞白的阳光被打碎,如溅起的铁水飞花,散落开去,星星点点,晶莹透亮

午后的小城,昏昏欲睡。城市的喧闹,忽然呆滞下来。或许是阳光过于刚烈,亦是小城人有午休的习惯。妇人们哐哄着幼小的孩子,司机们管住方向盘上的喇叭,那些爱养宠物的主人,盯着伸出长舌的玩具狗,眼睛似睁似闭,小城在享受这清静的时光,谁都不敢轻易搅挠。我这个从农村进城的孩子,本想找一条如桥头的小河,像水中的鱼儿一样,自由自在。然而,母亲说,近不欺山,远不欺水。近处人怕鬼,远处人怕水。

我不时耷拉着自己的耳朵,又不时往外婆家的房门瞅一眼。外婆是不让我爬上这槐树上来的,她每一次都警告我,如果我再不听话,再去爬那槐树,她就要把我送回桥头,从今往后不准我到她家来。在公安局上班的舅舅也给我上过"政治课",说再爬槐树,就用手铐把我抓去关起。

开始时,我还是有些害怕,胆战心惊。从老槐树下走过,我的头都不敢抬起上看一眼。但是,那槐树太诱人了,就像外婆家一样,隔三叉五,我就缠着母亲,我要到外婆家去。慢慢地,我发现外婆和舅舅都说话不算数,她们也就是说说罢了,连个手指头都没有动过我。没过多久,我把外婆和舅舅的劝告当作了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只要她们忙得顾不上时,我就自己爬上老槐树。久而久之,我也摸索出正午这时段,外婆怕惊挠了人们午间的美梦,即使看到我坐在槐树上,她也不劝了。有时,外婆既劝不下来,又放心不下,她爽性抬条靠椅,坐在槐树下守着。我常常看见外婆,望着那条路的尽头发呆。外婆想她的二妹了,娘想儿,想断肠。

其实,在外婆的四个儿女之中,她最挂念我的母亲。母亲小时候,不慎被开水烫伤了脚。那时生活条件不好,外婆忙于活路,少了对我母亲的照看,也不知什么原因,母亲脚上的筋萎缩了,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我常听外婆说,她对不起我的母亲。每次外婆说起,就不停地流眼泪。或许,那是外婆一生的痛,至心至骨。

槐树上的日子是短暂的。舅舅刚出门,外婆就喊起来。我急忙一边下树,一边撒谎,我没有爬树,只是在槐树下躲荫凉。中午,外婆没有闲着,她正在做我爱吃的豆沙粑。

因为小城有了外婆,我考进了小城最好的中学。学的日子,我经常到外婆家去,爬上老槐树,靠在树湾看书在外婆的庇荫下慢慢长大。

 

晌午摊

 

虽是小城,与桥头比较,就是多几条街几个名而已。曹家街、中大街、打铁街、后街,粮食街、豆腐街,街与街交叉,又称十字街。这十字街还要根据交叉街道的大小定名,街道宽一些的为大十字,窄一些的为小十字。当然,还有以方向、桥、河以及各种功能命名的,比如:东门、西门、南门、北门,西门桥、双龙桥,北门大塘、城关小河,张家鞋店、李家馆子……无穷无尽,理上几天也理不清。难怪有人抱怨,这城里道道就是多,每次进城,一定要多长几个记忆,多留几个心眼,不然,进去转几转,定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把自己弄丢了都不知道。

小城人家,房屋临街而建,以街为空,户户相连。一排排、一间间的黑瓦房,沿街展开,轮廓分明,错落有致,仿佛一幅浓墨泼洒的人间盛景,在这黔中山间徐徐展开。十字街是小城最为繁华喧闹的地方,这里车水马龙交汇,商铺摊位林立,有卖衣服的、卖锅碗瓢盆的、卖小吃的,花色各异,味道齐全。每天人群集聚,叫卖声、喇叭声、哭笑声……连那吹壳子的老者老太们也不甘示弱,把声音拉得又高一长,一个个拉出脸红筋鼓,此起彼伏,乐此不疲。小城人在此相遇,人潮汹动,时光之中,似近犹远,若即若离。

最令我欢喜的,是小十字的晌午摊。有的在家里,有的在街道边摆几张桌椅板凳,撑个帐房,燃起火炉,架上锅烧起油或水,就吆喝起买卖。正是这晌午摊,彰显了小城的优越。行色匆匆的人们,都会在晌午摊前停下脚步,喝一口水,吃一点食物,暂且放弃七欲杂念,把肚子填饱,觅到活下去的力量。

晌午摊上,正宗粳稻米舂成的粑粑为皮和紫红的黔中小豆煮熟磨碎为馅的油炸粑,放在烧得滚烫的菜籽油里煎炸,金黄的油菜花色浸透,黄爽黄爽的油炸粑,脆嫩可口。轻轻地咬一口嚼上,春天的芳香从舌尖出发,进入肠胃,直抵心脏。黔中胶泥田里长出的糥米做成的剪粉、米粉,三岔河上坝子里纯小麦磨成的面条,辅与油辣椒及葱姜蒜及盐酱醋等作料,拌上一碗,先嗅一嗅香味,然后蹲开马步吃个精光,辣中有麻,咸中有酸,五味杂陈。

说起晌午摊,其实也不尽准确。有些摊子,从早晨直到午夜,早、中、晚餐都有,甚至还卖宵夜。晌午摊,那是外婆关于时间的定义。

外婆两岁时,她的母亲就没了,停在堂屋的门板上。年幼的外婆饿了,发现睡着的母亲不理她,自己就爬到母亲身上,她要寻找母亲的奶水,哺育长大。外婆不知道,她还未学会唤那一声妈妈,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亲娘。外婆说,有妈叫,多好啊一一她宽厚而温暖的大手,会牵着自己的小手去赶场,在晌午摊上买碗晌午给自己吃……。一直以来,我的母亲有了一个愿望。她盼望着、盼望着,带着自己的孩子去集市上,在晌午摊上,买一个油炸粑,或是一碗粉面,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孩子吃下。然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人家,能吃上一顿饱饭,已是一种奢望,至于集市上的晌午,那是人世间的山珍海味,遥不可期。

1978年的春天,我呱呱坠地,成了母亲的第五个孩子。有了我的哥哥过早夭折的惨痛,亦或是我为这个家中的第一个男孩。已经搬进小城的外婆,似乎比我的母亲还要宠爱我。只要有好吃的,她不是从小城亲自送到桥头,就是把我们接到家里去。

当然,最让母亲高兴的,是她实现了自己多年的那个心愿。

 

石坎子

 

母亲即将临产的时候,外婆就陪着她住进了舅舅找好的医院。那个春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毛茸茸、瘦精精的,外婆还未来得及抱一抱,我就被送进了特护病房。外婆日夜守在门口,用耳朵听,隔着紧闭的房门打探我的动静。医生打开房门进出的时候,她先是垫起包裹过的小脚,眯起眼睛向房内瞅一下,然后向医生探听我的情况。医生说我感冒了,正在输液。外婆瑟瑟发抖,急着双手合什,求天告地,乞求医生无论如何要保住我的小命。

从我下地起,不是感冒,就是拉肚子,牛病不来马病来。每次到医院去,那些的大夫一看见我的母亲,就笑嘻嘻地叫起来,怎么又是你家呀,她问我的母亲是不是没有带过娃呢。母亲很委屈,但也只好往心里吞。

虽然我打小身体不好,但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成绩一直拔尖,外婆似乎看到了希望。她对我说,好好上学,考小城的中学,考省城的大学,将来住到城里去,把我的爹娘接进城里享享清福。

小城最好的中学,在小城东边的东华山上。这是一所诞生于抗日初期的学校。在那国破山河碎的烽火岁月,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在祖国西南黔中的这座小城,贵州著名实业家伍效高先生出资创办了这所学校,育才建国。那时,学校汇集了从华北南迁的许多著名教育家、学者,他们学识渊博、铁骨铮铮,给学校植下了深厚的人文底蕴,直至如今,这所学校依然在全省小有名气。

岁月,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静好。在那个多雨的六月,我在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次小升初考试中败下阵来。我不得不走进小学七年级的校门,重整行装。从哪里摔倒,就从那里爬起来。第二年秋天,我终于收获了耕耘的喜悦。

从外婆家到学校,那是一条石坎子铺就的上坡路,蜿蜒曲折,一路向上。小时候,外婆家院子里的小伙伴们,把这条有坎子的上坡路当作跑道。在一声预备起后,我们飞奔向前,同场竞技,有时不慎摔倒,依然爬出各自的加速度。在石阶上,我们把石头的轮角锤圆,把大石头锤打成小石子,然后做成五颗均匀的小圆石,围着在石坎子上,高的高,低的低,我们做着一种抓“五指”的游戏。多年以后,我听到一首《小小的石头》的歌曲。“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深深地埋在泥土之中,千年以后,繁华落幕,我还在风雨中为你等候。”

三年的中学时光,我的身体小病不断,脆弱不堪。不仅肉皮不好,内体也差。冬天,耳朵上、手臂上、脚指上,长满明晃晃红通通的冻疮。外婆找来茄子杆,熬水给我热敷。夏天,我一喝生水,就会拉肚子,肠胃里没有丁点抵抗力。外婆提着一个温瓶,每天给我送一次热水。 有时,外婆担心学校里的伙食差,缺少营养。她会时不时做一些好吃的,送到学校,站在校门口等着我放学……外婆多次劝我住到她家里去,我就是听不进去。母亲说,小时候总是粘着她们,上个厕所都怕她们飞了。长大了,总想离她们远远,生怕挨着,熏丑了自己。

在外婆的呵护下,我考上了师范,还住进了小城。这是外婆的小城,走上那条前往学校的小路,沿着石坎子拾级而上,那是我一生孜孜以求的追梦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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