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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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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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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农事


(一)

清明远去,阳气上升黔中高原上,一座座高耸的大山,褐黑的石头露出岁月的年轮,苔痕满面。早已死去的枯枝败叶,把自己埋葬在嫩绿的山林里,一群南飞的倦鸟,站在枝头,成双成对,叽叽喳喳。

后寨河两岸的油菜花在晚春中褪去金黄,遍野的菜花飘落满地。一群群蜂蝶追着凋零的花瓣,嗡嗡歌唱。长出豆荚般的油菜籽,由绿变黄,由软变硬。农人的镰刀,在磨石上来回擦去铁锈,刀光刺眼。没过几天,坝子上的油菜在"涮涮"的刀声中倒成一片。河岸上的母籽田,已被主人整理成一垄垄秧苗的温床,睡久了的谷种,从春风春雨中醒来,张开双眼,冒出鹅黄的嫩芽。农人的希望,在泥土里生根发芽……

收完油菜的田畴,露出又细又长的熟地草,黄中带绿。关了一冬的牛儿,老的、少的,母牛、牯牯,黄牛、水牛,全都从圈里放出来,趁着雨水还未浸透泥土的空闲日子,在田坝里相遇。大人们叮嘱牧牛的孩子,牛关时间久了,眼睛花、蹄子麻,要是发起牛疯,牛气冲天。出门的牛儿,先是有些蹒跚,接着开始颠狂。走在田野的小路上,那些牯牯,不停地伸展筋骨,有时后脚向上弹起,摞起屁蹄,又突然来个原地掉头,如柏油路上的小车挪一个漂移,对着主人摆开架势,溅起一地尘土。跟在牛屁股后头的孩子早有准备,双手紧握牛棍。牯牯自知不是主人的对手,白白挨了几大棒,不溜安静下来。

或许幸福来得有些突然,还未开犁,牛儿们就吃起了大餐。那些成年的水牯,吃饱了,开始向母牛发出求爱的信号。要是遇着两个水牯都倾心的对象,它们谁也不退让,睁大牛眼,远远的斜视对方,甚至前脚刨土,彼此发出严重警告,一场田园的牛斗,难以避免。牛打架,那是村里人喜欢看到的决斗。虽然,牛的主人有些不愿意,但是,发疯的牛六亲不认,主人也只能成为斗牛的看客。两头为爱痴狂的水牯,在广阔的坝子里来一次古典式的对冲。顿时,牛头相碰,四角交触,响声震天,尘土飞扬……观看人群欢呼声慢慢小了下来,两头牛也累了。这时候,稍想撤角的水牯败下阵来,得了赢家的水牯得理不饶人,赶着败走的水牯一路狂追。直到双方跑得肠落气妥,停下来大口出气,主人才敢介入,紧紧拉着牛鼻子,又是打又是骂:“等帮老子做完这季庄稼,就把你卖给牛贩子”。

那些黄牯,大饱口福之后,远远地望着大屯坡“哞哞”嘶叫,仿佛呼唤走丢的亲人,喊它们赶快回家了。黄牛角短,打架不行,但脚蹄比水牯长得浑圆,脚底凹进去较深,天生的吸附力强,比水牛能爬崖头。村里人家的黄牛,农闲时就放进大屯坡,早出晚归,不要看守。黄牛们上山之后,没人管着,它们就攀爬到陡峭的山崖上找草吃。那时,黄牛滚坡的事情经常发生。从大屯坡滚下的黄牛,非死即残,失去的本领,主人只有把它卖给牛贩子,多少捡回一点损失。

一头牛的归宿,一路劳作,千刀万剐。

 

)

谷雨一阵接着一阵,先绵后急。天空电闪雷鸣,像是有人把天捅破,瓢倒的雨下个不停。

黔中是喀斯特地貌,像漏斗一样,要是不及时留住雨水,庄稼可能延误农时。父亲辗转反侧,半夜起来,把谷糠与玉米面混在一起,加上一点盐一点水,拌成黄牯营养丰富的餐食。墙上的犁铧在灯光下闪亮,就要开犁了,父亲掩饰不住激动。圈里的黄牯也有些兴奋,边吃边喘着粗重的牛气,忽然抬头高声大叫。"过两天,老子看你还狂得起来",有些惊吓的父亲对牛吼起来。庄稼人,半年辛苦半年甜。冬天,村里人没有耕作,只有凛冽的寒冷,窝在家里咬咬牙,一冬也就对付过去了。父亲和他的黄牯,已从冬走至春尽,早已磨拳擦撑,就等这春雷乍响,雨下来,他们好走上大地的舞台,开犁耕地,帝王将相,不过如此

东方还未泛白,父亲穿上雨具出门。晚春的晨,仍透着丝丝寒意。黑乎乎的田野,已是灯光点点,打田声隐隐约约传来。父亲觉得还是起迟了,打着电简,扛着犁耙,赶着牛儿加快脚步。大田坝的三角田是典型的望天落,一夜的雨水已把三角田淹满。父亲在田边麻利地给牛脖子套上犁具,熟练地犁起田。父亲是地道的庄稼好手,他先沿着田埂边左一犁,右一犁,直到把田埂边的泥土拌粘,附着埂子,把水堵在田里,然后再从田边往田中挺进。天刚大亮,三角田就有了水田的模样。

村里人都是庄稼能手。父亲打水田,连犁两道耙一道,反复一两次,泥巴松软,粘性好,田水不易漏。七舅就是跟着我父亲学的,但是,七舅犁田,总是招惹众多议论。得闲的时候,我也会静静地欣赏七舅犁田的样子。

“拜拜齐,嘞嘞齐,齐……齐……齐”,那是七舅犁田赶牛的语言,时高时低,时急时缓,犹抱琵琶,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有时,牛懈怠了,七舅高高扬起牛鞭,“啪……”,长长的棕叶鞭系,如从三米板上跳水的运动员,在空中蜷缩着、翻滚着向下,倏然间伸直身体牛听到响声,急忙打起精神,匆匆向前。

村里人说,七舅不是犁田,那是在跳舞。树大招风七舅家田坎边,一群调皮的孩子,三两成群,或单独一人,远远地看,静静地听,然后照葫芦画瓢,在邻近的空地上示范起来。有时,小孩们过于放纵,舅母就会大吼起来。“你这些搁崖头的小死娃,当作老虎扒老虎皮,老娘打死你些——”舅母边说边弯下腰,还未等她起身,那些胆小的孩子,狗儿一般掉头逃离。然而,也有一些胆子大的,估着舅母只是吓小孩子的把戏,反而向着靠近舅母反倒是自己怕了,陪着笑脸说,嘿你们的。村里的一些妇人,站得远远的聚拢在一起,对着七舅指手划脚。舅母毫不示弱,找一个机会,大声说着,寨子里就是有这样一些嚼舌根的婆娘,背地里说她家男人的坏话。

男人们也跟着起哄,仿佛对有人议论七舅犁田有了忌炉,大田坝打田的男人们,有的把嗓门开到最大,有的把鞭子抛得老高,各自竭尽全力,暗自较劲。

在大田坝这块人生的庄稼地里,谁也不愿落下。

 

(三)

初夏的太阳,露出烈火本色,白白的火焰吞噬田野。闹腾了一上午的大田坝,在正午时分终于静了下来。只是躲在山林深处的布谷鸟,它仍在不倦地啼叫,“快吃快割、快吃快割……”

母亲挑着担子,一头放着父亲和牛的午饭,一头坐着年幼的弟弟。她脚带残疾,在火一般的阳光里一瘸一拐。我背着背箩,提着水壶,走在阳光照着母亲映射的荫子里。

走进大田坝,远远看见父亲已停歇下来,他坐在田埂上,汲着那炝人的叶子烟。父亲累了,他就想汲一袋叶子烟,烟味常把他熏得弯下腰杆咳嗽,上气接不了下气,那样子让我心疼不已。我从来不敢劝说,那是父亲去乏解困的最好方式。我们家的黄牯没有脱去牛枷,静静地站在田中,只有嘴在不停地挪动,半夜吃下的那些糠谷,它还未来得及回刍。

走到父亲身旁,母亲放下担子,拿出碗筷。父亲说,这鬼天,早上下雨还有些冷,这哈晒得鬼喊。母亲急忙倒一碗茶端过去,父亲饶有兴致的喝起来。我抬起牛料桶走到黄牯面前,它停下回刍,把嘴填进桶里吃起来。

“儿子,过来吃片腊肉”。父亲叫我,那是他的午饭。我有些犹豫,母亲说我们已吃过了。父亲依然执著地唤着,非要让我吃下那片腊肉。

腊肉是黔中人家特有的美食。村里人虽然辛苦,但也有自己的甜蜜。每年,日子进入寒冬腊月,再穷的人家,也会想着备一些年货。宰年猪炕腊肉血豆腐,那是大部分村里人都要备办的。一方面为了过年,另一方面,等到农忙时,没时间上集市,腊肉就成了犁地打田的男人们最好的荤菜。

那些年,喂猪也是村里人的活路。春节一过,村里人家都要买来小猪崽。地里种出的苞谷,除了自己吃,剩余的用来喂猪。那时,我家每年都要喂几头猪。一到年关,家里喂的那几头猪已长得肥头大耳。我家就会留下一头自已杀吃,其他的全部卖给杀猪匠。宰了年猪,杀猪匠按母亲的吩咐把肉分成若干块,她把一块块肉放进一个大盆里,洒上花椒和盐等配料淹汁。父亲带着我们上山,把一捆捆香樟、松枝背回家。每天,烧柴火、炕腊肉、烤粑粑,一家人围着一笼火,守着春天的钟声敲响。

   “打田栽秧送晌午,送哪样,送来腊肉血豆腐”。打水田了,村里人把腊肉血豆腐拿出来,切成薄片或蒸或烩豆腐丝,哪一样都是人间美味,既有营养,又开胃,让人能多吃上几碗饭。当然,送给父亲的午饭中,也有些素食。酸芹菜、折耳根是常备的,这些素菜的食材,对于村里人来说,不是啥稀罕的。父亲吃完午饭,我就拿起镰刀,背上背箩,到地坎上、田坎边、山坡上挖野菜,折耳根,野芹菜……见着能吃的,挖上一大箩背回家去。

记得,十二岁那年,我有了犁田的冲动。趁着父亲吃完午饭小憩,我开始学犁田。父亲说,犁田很简单,没什要领,握紧犁住方向,跟着牛走。

我边学边总结:犁田耕地,牛是人的老师。跟着牛学,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四)

小满过后,后寨河水暴涨,雨水把水田全部灌满,风调雨顺的年份,出现了水田等秧苗的景象。村里人说,这是一个五谷丰登的好年

父亲天天对着秧田跑,他已撒了两次尿素,不能再追肥了。母籽田里的水稻秧苗已经长得很高,但是仍然还欠一些时间,正如那火上蒸饭,时间不够就会成了夹生饭。一般来说,从谷雨下种,秧苗需要在母籽田里生长四十天以上,这样算来,差不多要到芒种。俗语说,人忙天不忙,早迟一路黄。大自然的时序,人类只能遵守,想改变就要遭受惩罚。

在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的黔贵大地上,后寨河两岸的大田坝,也算得上一个排得上号的平坦坝子。蜿蜒的后寨河,如天上嫦娥仙女抛撤的彩带,遗失在多情的人世间。两岸的坝子,各自向山绵延,起起伏伏,以河为界,隔河相守。被主人铲得光秃秃的田埂,一条条,一道道,长的,短的,高的,平的,纤陌交错,把水田网起来,方的、圆的、三角的……形态各异,大小不一。没有油菜花,未插水稻苗,明晃晃的水田,露出了田园久为的容貌。没有装扮的田野,如藏在深闺人未识的杨家小女,素颜纯净,冰清玉洁。一块块水田,似上天恩赐人世的玲珑碧玉,晶莹剔透,亮光闪闪。高山如黛,翠色欲流,倒映田中,清澈可见。袅袅炊烟,鸡鸣狗吠,妇人拉长的嗓子,孩子委屈的哭喊,风一样掠过水田,荡起片片涟漪,从后寨河两岸伸展开去,消失在山间水际。“咕谷、咕谷……快吃快割、快吃快割……”,熟谙农时的布谷鸟,但闻其声,不见其影。那具有时令的天籁之音,又在村野田间奏响。禁不住催促的农人,火急火燎出门,扛着犁,赶着牛,甚至带着那只爱叫的大黄狗,走向田野深处,在自家水田里作最后一次犁耙。

“芒种打田不座水,夏至栽秧少一等”。芒种将至,村里人要赶在芒种到来前开秧门。栽秧,是村里人最喜爱的农活。俗语说,人多好种田打田栽秧,村里人最团结,大家按秧苗的时序,安排各户栽秧的时日。然后,大家集中人力打歼灭战,今日栽张家的,明日插李家的依次进行。遇着哪一户栽秧,都要提前准备好吃的,腊肉血豆腐是招牌菜,蒸糯米饭是必须的晌午。十几二十个人下田,初夏的田野顿时沸腾起来。七舅不仅犁田有特点,栽秧也有特色。七舅插秧,像扁担翘,中间凹进去,两边凸起来。在大田里插秧,七舅常被别人插的秧苗围在田中央,逗得大家乐不闭口。每次,七舅也不生气。父亲说,别说有这么多人与七舅开玩笑,就是一个在自家大田里插秧,他也会自己把自己围起来。七舅是一个怪人。

后来,七舅走了。在走的前一夜,他给舅要钱,舅给他一张五十的票子。第二天早上,舅推门进去,看着七舅蜷缩在床上,一手拿着拄根指着门的方向,一手把那张五十元钱攥在手心紧紧握成拳头。舅母说,要晓得七舅要走,她就会多拿点钱给他。七舅的离去,如他一样,是一个秘。村里人说,自个儿房子盖着自个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夏至以后,田野关上了插秧的大门。秧苗如星星点点,撒落大地,水田里泛起了淡淡的绿意,在夏日映照下,每一天都变换出不一样的五光十色。夜幕降临,蛙声响起,时疏时密,如歌如泣。村里人的那半年甜中,除了冬天,就是等待秋天的日子。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起蛙声一片”。村人枕着蛙声入,在寂静的夜晚做一个梦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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