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寨河,一条以村庄命名的小河。源于母猪洞地下河口,因地处岩溶地貌,小河流域溶洞遍布,暗潭急流,时而隐于地下,时而显于地表。
一座石头垒成的单拱桥,一头连着远方,一头连着我的村庄。小河如一条下山的莽蛇,一路蜿蜒而来,淌进田坝,绕过村庄,流向山际,奔着海的地方去远行。村里的人们,在小河的拐弯处截水筑坝,兴修水利,拦成一段一段的河水,沿着沟渠浇灌庄稼。小河用自己的生命,孕育和滋养世代的乡亲。
从小以河为伴,我汲饮着乳汁般的河水慢慢长大,有着欢乐,有着忧伤。小河让我学会了坚强,给予我生命的力量。
母亲说,养我长大真不容易。她刚怀着我时,就住进小城的外婆家,挨着医院防备。我才来到这个人世间,瘦精精、毛冲冲,不成个人样,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哭声,就被送去特护病房抢救。小时候,我身体瘦弱,声音大点怕惊吓,热水怕烫伤,冷水怕受凉,感冒发热拉肚子,牛病不来马病来。母亲三天两头带我去医院,那医生说我的母亲不会带娃。母亲怕了,总把我抱在怀里,只有睡在母亲的怀里,我才会安静下来,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母亲抱累了,本想把我放到床上,让自己歇一歇。然而,她还没有把我的身体移挪到床边,我就睁了双眼,又哭又闹,手脚乱踢。母亲重新把我抱进怀里,手酸了,脚麻了,浑身疲乏。有时,母亲竟然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仿佛我挣脱她的怀抱,跑远了,消失了。母亲忽然从梦中惊醒,看着我还在她怀里,一脸微笑,灿若春花。
母亲小心翼翼,总怕稍不留神,我就会受到伤害,甚至丢了性命。三岁那年,有一天,夏日晴空,一碧千里。我家请村里人栽秧,全家人都忙不过来,没人照看我。我从家门出发,小步小步地沿着门前那条去后寨河的小路向前走。我走呀走呀,第一次独自一人走出离家很远的地方,我倒进了三叔家挖的一个池塘。或许那就是传说中的第六感觉,亦是村里人说的认命,正在厨房里做饭菜的大姐,突然想到了三叔家的那个池塘。她走出厨房门,我已不在门坎上。她使劲跑到池塘,看见我还在水中挣扎。母亲知道我落水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正在母籽田里扯秧苗的母亲,连鞋都来不及穿上,赤着双脚,哭喊着、奔跑着,石头扎破了脚掌也不晓得痛,带有残疾的左脚仿佛也愈全了。母亲到家的时候,大姐已帮我换好了干衣服。看着我还好好的,母亲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双手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看,一声儿,又一声宝。我受了惊吓,铁青的脸还未缓过来,没有应答母亲的呼唤,也没想到哭,目顿口呆,劫后余生。
村里人说,人有三魂,天魂、地魂、人魂,人死了,魂还在。落水获救的人,魂丢在了水里,要把三魂喊回家来。若是落水的人死了,死的是肉身,三魂还在水中游荡,但已喊不回来,只有等到农历七月半时,在那水中燃一盏河灯,三魂才能借着灯光回家。
父亲上山,砍一些手指一般大小的树干回来,用绳索编成一个长长的小楼梯。母亲请来姨婆,把小楼梯放到三叔家池塘里,从岸上一直伸抵塘底。姨婆满上一碗米,燃起三柱香,点亮一盏灯,放在我倒下去的地方。她手里捧着一个鸡蛋,嘴里不停念着:
落进了水里的三魂
快上来
我们回家
落进了水里的三魂
沿着楼梯,看着灯盏
快爬上来
我们回家
……
有了落水的教训,母亲更担忧起来。她三番五次叮嘱,千万不能让我到小河去。父亲的态度截然相反,他说人生在世,顺其自然。母亲说我父亲太白胆,既不会焦心,也不会着急。天塌下来,还能吃能睡。每一次,父亲在我母亲的冷嘲热讽中,以笑脸相迎。对于我的事,父亲让我的母亲大胆一点。大人们要忙活路,不可能天天守着我,更不能把我含在嘴里护着。终有一天,父母亲都将离我而去。若是从小不让我受些磨难,那将来如何面对?真是在磨练中有个三长两短,那只能认命。
母亲是一个执著的人,她就是不认命。
夏至过后,太阳日益刚烈。涨过水的小河,碧水青青,爱人得很。午后,小伙伴们就在我家房屋周围吹口哨,如鸟叫一般。听到约会的暗号,我眼光四射,心神不灵。母亲时刻盯着我,她说我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即使我成了孙悟空,也跳不出她的手掌心。但是,老虎总有打盹的时候,毕竟,我已成了一个小大人。趁母亲不注意,我溜出了家门。母亲转过神来,骂声顿起,但很快就消失在火焰般的阳光里。为了不让母亲较快地找到,我们跑到离桥头很远的河凼。未学会游水之前,我们就在浅水处,先是水漫至大腿,渐次漫到胸部,像狗儿一样刨,如猫儿一样抓,手舞足蹈。俗话说,没得猪肉吃,还看过猪走路。游泳也不是什么高科技,熟能生巧,多试探几次,忽然间手脚离地,浮在水中,我学会了游泳。从此,小河成了我们的游乐场。像狗儿,若蝴蝶,似青蛙,我们在小河里变换各种游水的姿势,从河这边到河那边,从水面到水底,从河的下游到上游,我们无数次的游走,试图越游越远,沿着小河,打探离村庄更远的世界。
世事就是这样,总在你无意间降临。正当我们沉浸于小河的快乐之时,母亲已追寻到了岸边。她说是我上岸,还是她下岸。我灰溜溜的爬上河岸,穿上衣服,蛇顿蛇顿的走在母亲的面前,想着母亲在家里准备的那碗"辣鸡面"。我的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学,但她也会满足我虚荣的自尊,在小伙伴面前,母亲不会教训我的,哪怕一句重话,她都不会说。
从河里回来,母亲总爱用一种名为荷妈的叶子贴我的屁股。那个荷妈,叶子大片大片的,呈三角状,茎上长一些毛茸茸的白刺,叶面看上去碧嫩光滑。母亲每次用荷妈贴我的屁股,我都会感到皮肉上麻癞癞的痛痒,等那叶片离开后,肉皮上就生出红疹子,密密麻麻,疼痛难忍,好长时间才消散。母亲用荷妈让我长记性,可我就是长不了记性。有时,父亲想护着,他就替我说话,一个在河边长大的人,哪个不会游泳。母亲不容辩解,大声吼道:“平安就是会游泳,结果还不是死在水里。”
平安,是我最好的伙伴,也是小河刻在我儿时心灵上的伤痕,一生难以忘记。那是一个炎炎夏日,我们一群伙伴到小河去游泳。我们约定,从石拱桥沿着河中心向上游,游过村庄,一直游到大田坝,我们要来一次远游。然而,当我们正要从大坝返回时,平安不见了。我们又怕又急,找来村里的大人们。绿荫荫的河水,看不见平安的影子。
住在河边的村里人,大家都晓得若是无法确定落水人的确切地点,要找到落水人,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等,短一些三天,长一些七天,人被水泡胀,浮肿的身体越来越大,自然就从河底漂起来;另一种就是从山上砍来大把大把的阎王刺,捆绑在长绳的中间,分成两拔人站在河两岸,双方牵着绳子,让阎王刺沿着河床作地毯式收索。若是阎王刺碰着落水人的身体,锋利的芒刺就会穿透人的肉身,挂紧皮肉,几翻腾搅,落水人就会浮出水面。
村里人选择了后者,终于,在进入大田坝河段不远的水底把平安捞了上来。尖利的阎王刺,撕破了平安稚嫩的身体,皮开肉绽,没有血,如小河的水,看上去墨绿墨绿的。在那个年月,未成年的人死去,是不能葬进土里。平安被一堆稻草包裹着,丢弃在河边杨家关大坡的崖头上,如风一般,消失在风中。
余华先生《在细雨中呼喊》这样写道:“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小河吞没了平安,它显得若无其事、理所当然。不知道,哪一天有了需要,小河又要谁的生命来补充自己。
五哥自幼家贫,打小吃了很多苦,幸好长大后勤劳诚实,劳力惊人。他下地干活,除了吃饭喝水与内急解便,一天埋头弯腰,从不轻易抬头伸直腰杆偷懒。别人挑担子,走起路上来吱吱呀呀,如哼小曲。五哥挑担子,扁担不弯,没有声响。春种时,村里人用两只畚箕担牛粪肥田,一般人装牛粪,装至畚箕口时,担在肩上已很吃力。但是,五哥担的牛粪,要从畚箕口装至畚箕系系的顶端。村里人家的扁担,难以承受五哥担子的重量,他就用青杠树做成闩门的大门杠作为自己的扁担。五哥脱掉上衣,赤裸筋骨,他想比一比,他的骨头是否比得上青杠树的硬度。
也许,正是五哥的勤巴苦奔,感动了山那边美丽善良的五嫂。嫁给五哥之后,五嫂洗衣做饭,下地干活,哪一样都有模有样,村里人夸赞不已。
那是一个冬日,寒风凛冽,村里人都守着柴火,只有五嫂独自一人在石拱桥脚的大石板上洗衣服。五哥做的洗衣木锤,在五嫂手里砸得湿水的衣服“啪啪”直响,一声声,一串串,仿佛葬礼上送别的鼓点,时急时缓,如哭如泣。也许是五嫂的击打泛起了小河孤寂的涟漪,小河要用五嫂的快乐来补充自己的寂寞,五嫂溺亡了。死在屋外的人,是不能进村的,更不能在自家堂屋料理后事。村里人在杨家关坡脚干涸的河床上搭起帐篷,草草地把五嫂安葬。
五嫂的离去,给予母亲太多的触动。她常常喃喃自语,要是五嫂会游水,那就好了。从那时起,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阻挠我到小河去。只是有时,母亲会偷偷地站在岸上,远远地望着我在河中游水。母亲依然很挂念,但她知道,有一天,我将离开她,像小河一样去远行。而她自己,只能静静地守着小河边上的那个家,念着远行的儿女们,直至终老。
生命源于水,又消失于水。趟过那条河,有的人抵达了彼岸,有的不慎让水淹没。每逢七月十四,村里人都要制作各式各样的河灯,在后寨河点燃,从大田坝顺流而下,一路亮光。每一盏河灯,都会照着一个丢失在河水之中的魂灵,爬上岸来,找寻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