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羊妹
村里人给孩子取名,常用上牲畜的名字。母亲说,牲畜的命贱,易活。
羊妹是个男子,父母给他取这样的名字,既有母亲说的那层意思,还有父母的爱。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虽然大部分人家已经摆脱了温饱的困境,但仍然还有许多人家为吃穿挣扎。羊妹家有七六兄妹,他排行第三,上有一姐一哥,下有四个兄弟。他家生活很穷,村里村外都晓得。每年,把谷子、包谷,麦子都吃完,也挨不到下一年秋收。特别是他家那间茅草房,直到羊妹几兄弟长大后出门打工找了钱,才换成了瓦房。
我家比羊妹家好得多,虽然房子又矮又窄,但毕竟是瓦房,且我家不愁吃,每年都有些陈谷子。然而,我父母老实憨厚,或者是怯懦,更重要的是我和弟弟还小,即便我有四个姐姐,但我家在村里的地位低下,一家人多受欺侮,且不敢言。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在我国大地上存留的生男优于生女的观念,之所以如此根深蒂固,不仅是封建的传统,更主要的是生活中弱肉强食的现实,让许许多多老实善良的农村人惶惶不可终日。
我衣食丰足,物质上没有忧虑,可是,我心里有无限的自卑和感伤,这种自卑和心伤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加重。羊妹不仅辍学在家,而且饱一顿,饿一顿。但是羊妹吹得一手好笛子,白天黑夜,羊妹时不时来一曲,荡人心肠,令人情恸。
那年月,不仅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更是拮据。一首歌,很快在村里传唱,那种流行程度,比现在还要颠狂。但是,现在的歌曲,尽管分成了多种唱法,却全都是天上的云朵,美丽,易逝。当然,我不能说出孰优孰劣,时代在进步,但肯定的是,现在这一代人与我们相比,留在记忆里的定多了一分浮躁。
羊妹不识谱,也不识字,但只要听别人唱,他就能够用笛子吹出来。那时我弄不清这是为什么,十多年后,我才晓得这是天赋,因为在这十多年里我都不太相信“天赋”这个词语。
放牛,是村里孩子最常做的一件事。羊妹放牛,除了背上一个箩筐,还在腰间插上一根笛子。那时,村里的电视虽不多,但也偶尔得看。《八仙过海》中有一个韩香子,他常背着一根笛子,腾云驾雾之时,就自由自在吹上一曲。我们极其向往,羊妹的背上让箩筐占了,他就把笛子插在腰间。把牛赶上坡后,羊妹就去割草,一切活跃安排妥当,就仿着韩香子的模样,摇头摆尾吹起来。
夏末的山野幽静,偶有虫鸣鸟嘶。山间全是包谷地,绽放着灰白的包谷花,绿油油的包谷林里,孕育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这时的包谷棒子已长出了鱼眼睛一样的包谷米。远山如黛,长满青草和灌木,静默挺立。笛声在山间飘荡,从这山飘向那山,又从那山飘向这山,来来去去,缠绵悱恻。
冬天,羊妹常做的活路是上山砍柴。在寒风和荆棘的磨砺下,羊妹的手如村里犁来炕冬的水田泥块,开满了裂口。但是,羊妹上山,除了绳子和柴刀,仍然不忘笛子。桥头对门的大屯坡,是村里的柴源地。冬天的清晨,或是黄昏,站在桥头的石拱桥上,定能听到羊妹那悠远的笛声。
当然,羊妹的笛声最动情,还是要在月光如纱的夜晚。乡村的夜晚,总是宁静的。无论在什么季节,或是村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村里人都会把心中的喜悦和忧伤藏起来,在夜晚的月光或是漆黑中消淡。
羊妹会吹笛子,身边总是萦绕着许多小伙伴。夜晚来临以后,我们都会聚在村口小河坝里,月光如雨,入水无声。只有那耐不住寂寞的虫啊,时不时叫两声。这时的羊妹,笛子就背在背上。羊妹吹笛子,总是站直身子,做出一个很投入的姿势。羊妹说,球不进,姿势在,吹得好吹不好,是一回来,姿势摆得好不好,那又是一回事。羊妹站在月光下的小河坝上,笛声随着他摆动的身子传出,笛声飘荡在村庄之上,或溜进了山里人家,顺着小河流向了远方——长大后的羊妹去了浙江。
最难忘的是羊妹给我治病。那时我的肚子常疼,可能是蛔虫在肚子里作怪,亦或不是,痛起来满床滚,打针吃药都止不住。羊妹常给我一种草根吃,一吃就好。羊妹第一次给我吃时,我很害怕,万一有毒,那怎么办?羊妹好像看出了我的顾虑,他说,像他们生了病,那能像我一样能打针吃药,随便到山野里找些草根吃,他的肚子痛就是吃这种草根吃好的。那些年,我肚子痛,就请他找那草根给我吃,我不知道那草根叫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但他能认得出来。那草根不苦,有些涩,也有些甜,吃了,半小时后肚子就不痛了。
我外出上学后,就很少跟羊妹在一起了。后来,我回村里当了一名教师,羊妹结了婚,就去打工了。羊妹一去六年才归,归来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羊妹是回家砌房子的,这些年在外,不仅养活了一大家人,还存留些钱。羊妹老了,背上和腰间再也没有笛子了,背上常背他的小儿子,腰间却常插一根烟杆。
羊妹砌了三间平房,安顿好老婆和孩子,一个人又重新去了浙江。
2.幺哥
幺哥喝酒,常闹笑话。有一次,他去犁田种油菜,在两头田角放了两瓶酒。从这边犁到那边,打开酒瓶喝一口;从那边犁到这边,又沽一口。来来去去,他有了些醉意,虽然还能犁田,可酒找不着了。秋收过后,田里都是罐斗草,像人一样,一捆一捆站在田里。幺哥的酒就放在罐斗草下,还没醉意时,他记得酒的搁处,后来就忘记了。犁到田角时,幺哥找不到酒,从田角找到田中,从田中找到田角,从这块田找到哪块田——幺哥边找边骂,难道钻土了。幺哥的异举引来遍野劳作的人,幺哥犁田喝酒的故事一传再传。
幺哥原是不欢喜酒的,他是远近的能人,不仅能说会道,把大事说成小事,把小事说成无事;他还会做石匠。可以说,只有人求幺哥的事,很少有幺哥求人的事,再加上幺哥为人小心下意,上下缝缘,村里村外声名大震,家喻户晓。
村里有人说,为了分家,幺哥才好上那一口。幺哥家有三弟兄,他是大哥。幺哥与两个兄弟年龄相差较大,幺哥的小弟才成家不久,父母接着就去逝了。父母归天前,没有把遗产分割清楚,父母离去后,兄弟三人就讨论起分家。幺哥成家早,自己在小河边砌了三间瓦房,而两个兄弟还住在祖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兄弟分家天经地仪。长哥为父,幺哥有住处,自不会与两个兄弟分什么,可是,两个兄弟却因此纠缠不清。其实,也不是两个兄弟,就是两个弟妹,你说你的簸箕大,我说我的大簸箕,彼此寸土必争,互不相让,而彼此又显得理由充分。身为长哥的幺哥此时竟然显得束手无策,清官难断家务事,能说会道的幺哥天天沉黑寡言,以酒作乐。最后,家没分好,闹得兄弟之间乌烟怅气,相见不闻不语,彼为陌路人。
又有的说不是分家,是村里的张++卡了幺哥家的大步。幺哥家是村里的独姓人家,张++是村里的大姓人家,而且膝下有五子,挨着幺哥家祖屋住。正是幺哥家他家这一年,张++家大兴土木,改建房子。幺哥的两个兄弟争来争去,不仅没有得到好处,还伤了兄弟和气。可张++轻易就占了幺哥祖屋后门边的一块约10几平米的地,张++说是他家的,因为张++的后面也对着这块地。可幺哥三兄弟说那是他家的,小时候,他们看见自己的父母在那块地里种过菜。那一块地,正如幺哥父母留下的遗产,谁也说不清究竟是谁的。幺哥的父母已死,村里又没人作证,幺哥家也请村大队的来谈过,可是,村大队的人都很聪明,虽不那样明显,却仍有风大顺风之向,扯来扯去,张++家还是站了那地。
这两件事,到底是不是幺哥人生的转折点,只有幺哥知道。村里人问幺哥为啥会成这样子,前半生在村里也算呼风唤雨的人物,后半生竟是三岁娃娃都打不成价钱。幺哥的老伴和孩子们,谁都只是说出他爱喝酒,劝不到,由他去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说到最后也说不出个明塘来。只是村里人谈起时,说幺哥那样能人,最后也有摆不平的事。
幺哥爱喝那种柜台酒。村里的酒都便宜,一元五角一斤,一角五可以得一两。幺哥常靠在村里烟酒铺的柜台上,喝三角两角的酒。有钱付现钱,那一二两酒倒在小碗里,看上去还是挺多上,幺哥一口而尽。有时,幺哥没钱,就是三角两角也没有,他就赊,让店主记着,哪天卖了粮食,有钱了,就来还,一分不少。幺哥喝完酒,总是抹抹嘴,拍拍胸,像是很实在,很舒服,背起箩筐,或是扛着犁铧,下地去了。
幺哥的儿子和老伴常到村里的酒铺打招呼,让店主不要卖酒或是赊给幺哥了,因为村里人都说幺哥酒精中毒了,亲人们怕他喝酒出事。
可是开铺子就是为了赚钱,店主听时顺嘴打哇哇,满口答应得很好,可看到幺哥递来钱,就管不了,照常给幺哥酒喝。幺哥家人没办法,就不给幺哥钱,三角两角都趁他睡觉时搜得一分不留。
没钱,幺哥就去赊。起初时,店主赊。后来,幺哥的亲人们又找店主打招呼,碍于面子,且怕幺哥还不了酒钱,店主不赊了。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男,尽管幺哥如何舍口舍嘴,还是喝不上酒。
酒真成了幺哥的命了,就是晓得自己会喝死,幺哥也不惧。
身上没钱,家里有粮食。幺哥就拿粮食去卖,得钱后买一胶桶酒来家。幺哥喝酒难知饱足,一斤也是一口,一两也是一口。家里有了酒,幺哥天天喝得站不起来,家里没办法,趁他不在时,就把酒藏起来,或是直接倒丢了。幺哥喝了头顿,下顿没了。他找酒,桶里没了,家里人说酒不是你喝完了吗?后来,幺哥晓得了酒的去处。他改变了策略,家里喂得几只老母鸡,每天都要生蛋,他就用蛋兑酒,一个鸡蛋,谁店主兑多少,反正能有一口也行,本村的店不兑,他就到外村,条条大路通北京。
幺哥虽然好酒,但活路照常做,而且,他也能分清时节。那年,我还是半公半农,一边教书,一边种庄稼。他帮我打田,一块三亩多的水田,他一人一牛,一天能犁两道,耙一道,还把田埂撑上。
事实上,幺哥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冬天时,他做石匠,能找些小用钱,农忙时,他一心一意种庄稼。虽没有大富贵,但也过得有滋有味,幺嫂说,幺哥哪里都好,只有喝酒这点不好。
幺哥有个儿子,考上了大学。就在他儿子毕业那年,幺哥死了,但他不是因喝酒死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清晨,小河刚涨过水。幺哥起来,一口酒都没喝,但他走进了河里,再也不有出来。
后来,他儿子就分在村里的小学教书,每当月明星稀的夜晚,村里人常看到他儿子坐在小河边,静静地看着那哗哗流淌的河水。
3.宝爷
收获过后,秋日的多情已褪尽,显露在冬日里的是一种寂静,虽然让人有些萧瑟,但庄稼地里拱土而出的油菜,嫩绿,楚楚动人,老远望去,它在干裂的泥巴丛里晃人眼睛。
十月有个小阳春,阳光如春阳明媚,暖烘烘的。农活干完了,村里难得如此闲静。人们走出了家门,牲畜也走出了圈门,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属于自己的阳光。
宝爷的叫马绻在河坝里。很多年了,宝爷走到哪里,他的马就在哪里。做活路时,自是在一起;不做活路时,到村口桥上坐,他就它绻在河坝里。有人说,宝爷和他那马的关系,比和干妈或是干哥干弟们还要好。
这时节,河坝里的草都老了,像人,老了,骨缝间松动,长缩水了。露在河坝里的全是草庄庄,光秃秃的。马儿还是很虔诚,上嘴唇搭着下嘴唇,小心翼翼把草庄庄扯起嘴里。有时啃起了泥巴,马就长长地叹气,还摇晃着尾巴。宝爷坐在石桥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马,阳光下也摇晃着满脸皱纹,河面上被秋风荡开。
马很乖。等宝爷与桥上的人吹了一回合牛才看马时,马挣脱了缰绳,正在村西一块田里与另一匹马调情。这怎么得了呢?村里喂叫马人最忌讳自己的叫马与母马做那件事,据说,要是哪家叫马摊上了,那马也就废了,必须卖掉。谁也说不清缘由,但村里人喂叫马的人家都相信。马做了那事,整天像丢了魂似的,做活路没精打采,见了母马就精神抖擞,拉着车把车拖坏,犁着田把犁拉碎。这马就废了,要是不卖掉,一定给主人惹大祸。
当宝爷跑到马旁边时,叫马已掏出了武器,但还没有开火。宝爷跑到那里,看到刘大伯坐在后坎上,眯着双眼,盯着两匹马,宝爷明白了。
那母马是村里刘大伯家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看自家马儿长大了,刘大伯一直想给它找个如意郎君,好配上一匹宝驹。刘大伯早就瞅上宝爷的叫马了,虽然说,宝爷的马老了一点,但是,正是这一点,才让刘大伯垂涎不已。
宝爷的叫马,是一匹好马。有一次,宝爷帮邻村一家人拉砂。晚饭时,宝爷酒多了一点。回家的时候,宝爷就躺在马车上,任马自己走。马有千里眼,认得路。马不怕黑,晚上行走也能看得路。可是,回家的路太差了,大石头很多。马回家时也是慢慢走,然而车轮绊着了一块大石头,宝爷就从车上摔到了路上。宝爷摔下了车,虽然没有摔伤,可酒兴上来了,爬不起来,就躺在路边。马没有拉着车走,静静地站着,站在黑黑的路上长长叹气。直到有人路过,把宝爷扶上车,马把他拉回家。
村里人说,牲畜和人是一样的,都晓得知恩图报。可是,我觉得宝爷有时很残酷,村里人常常看到他把马拴在门前那棵柿子树下,用鞭子抽,用木板打。特别是他喝了一点酒,也许是酒壮胆吧,有一次竟然抡起砍柴刀挖马的屁股。宝爷对马的毒打,没有人劝得了,也拉不住,仿佛那不是知恩图报的马,那是与他有十大怨八大愁的敌人。马挨打时,起初觉得很冤,跳来跳去,震得柿子树上枝叶断落。后来,像是觉得自己该打,不跳来跳去的了,任宝爷打个够。宝爷打过马,看到红肿或是血淋的伤口,他也是挺后悔的,会找一些草药来给马敷。但是,当宝爷再次打马时,他又忘记了先前的怜悯。
不过,宝爷有时对马也是挺好的。马不惧太阳,就怕下雨。宝爷和马在外干活时,遇上了下雨,宝爷就会把自己的雨衣放在马背上,宁可自己淋湿,也不让马受凉。宝爷常说:“马着凉了,会死的。”秋收包谷时,常有一些长不熟的嫩包谷,包谷肤上稀稀拉拉几颗包谷米,我们称为稀包豆。村里常用这种稀包豆来做成粑粑吃,可宝爷家不做,不管自己如何累,宝爷都要把稀包豆上的包豆米剥下来,放到马槽里去。马像是孩子,宝爷又是那样爱怜它。
宝爷的马不仅拉车,还能驮粪草、粮食,犁田耕地。农耕准备期,马是宝爷扁担,把圈里的农家肥驮到田地里;收获时节,马又把包谷和谷子驮回家里。那时,马就走在宝爷的前面,宝爷走在马的后面,各自肩上都有重担,通往庄稼地的路,哪儿宽,哪儿窄,马像是记清楚得很,不用宝爷提醒它“撞,撞……”马会自己绕开。耕种的时候,马走得快,只要宝爷累得起,一天能耕几亩田地。宝爷家的农活总是比别人家做得快,村里说,要喂像宝爷家那样的一匹马。村里许多人家也试着喂过马,可是就是人和马处不来。刘大伯曾经说过,一定要向宝爷的马借过种来试试。然而,宝爷和那匹马,是前世或今生的缘,谁都说不准。
宝爷让刘大伯别害他,他好不容易喂了这第一匹好马,都快十年了,他的生活全靠这马。刘大伯晓得自己输理,笑着陪理。宝爷把马拉回家,拴在柿子树下,虽说是刘大伯不对,但马经不住诱惑,宝爷要让马死了那份心。
宝爷要卖马了,因为宝爷老了,不种地了。其实宝爷也就五十多岁,但孩子们都出门打工了,担心宝爷干妈在家里种庄稼出意外,硬是逼着父母把土地包出去。宝爷舍不得那马,他们已经一起生活十几年了。事实上,马早就没有拉车了,就是当宝爷的一棵扁担,或是当牛耕地犁田而已。不种庄稼了,马还要人照顾。宝爷只要能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何况还有马呢?于是,宝爷又不得不把马卖掉。
宝爷是一个能人,他会做木匠、石匠、厨子。那些年,村里人家办红白事,他做厨;或砌房子,他不仅砌石墙,还做门窗,这也是父母拿我送给他当干儿子的缘故。父母亲说过,小时候我爱逗哆嗦,半夜里哭,或是经常生病,长时间打针吃药难好。算命先生说要拿我送三种人:木匠、石匠、厨子,宝爷集三者为一身,我也就成了他的干儿子。
没了马,宝爷本可做他的老本行,可是,现在的房子都用砖砌,门窗全都到城里做新式的。宝爷从来嗜酒,人家怕请他做厨喝酒出事,宝爷就闲了下来。
宝爷死了。卖马的第二年清明节,宝爷和族人去上坟,一跤倒去,再也没有起来。
4.五叔
五叔埋在村前的白杨树林里,没有碑记,就一个长满青草和荆棘的土包。
五叔不是父亲的亲兄弟,只是父亲的伙伴,真名叫五妹。五叔没有什么亲人,从小父母离逝,一生孤苦伶仃。清明月半,父亲都让我记住五叔。父亲说,阴世与阳世一样,五叔一定过得很苦。清明时,父亲会在五叔坟头挂一栋白纸;月半时,我写包,他让我写五叔两驮纸钱。
那些年,兴时公社,吃饭定量,吃得饱不减,吃不饱不加。不能自家生火,社里虽有许多粮食,但就是宁愿搁霉烂,也不拿出来吃。那时,五叔十八九岁,正是吃饭时候。因此,五叔常饿得清口水淌。
那年,现在李老二家在老岩的大田没有种谷子,就种苞谷。苞谷背包包了,长出了“鱼眼睛”,他们就打起了苞谷的主意。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和五叔钻进了那块苞谷地,像耗子一样,撕开苞谷衣,就用嘴啃,这个啃几口,那个啃几口,啃饱了,就往山上跑。他们不敢回家,怕被人发现,要是被别人逮住,那惨得很。他们就随便找个草丛睡下,第二天下山做活路。
父亲讲他和五叔偷苞谷的经历,我总认为那是大人骗小孩子的把戏。其实,父亲讲出来,他并不奢望我们相信,他只是用一种平静的叙述,怀念五叔。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老辈人常说,老岩有许多冤死鬼,白天路过时都很吓人,晚上很少有人敢过那里,村里人都怕被老岩的鬼拿去。但是,在父亲的讲述中,他从来就没提到鬼,到是多次讲到了人,要是让人拿住,不被打死,也要脱一层皮。当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父亲和五叔那种偷法,人总怀疑是耗子。父亲说到耗子,他就要停顿一下,或是装一杆叶子烟,或是咳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痰,他才接着说,要是那些人在包谷米上放了耗子药,那就不得了。父亲说,像他们那样偷吃了包谷的人很多,社里有些人也用对付耗子的方法把耗子药放到包谷上,曾经毒死过人,邻村的伍老二就是这样死的。
父亲说起这些往事时,他总是一边说,一边使劲地吸叶子烟,有时让自己从嘴里吐出的叶子烟呛着了,咳嗽得弯下腰,咳嗽得泪花花在眼里打转。
那时,人是比不上如今的猪或是狗的,比如,如今喂猪的格妈蔸、鱼秋蒜、鸭舌头……这些现在猪都不吃的植物,饿饭时,人想吃都还很难吃上。只有那蕨菜根,埋在土里,不知是人们不知道,还是怕——只有少数的人挖回了家。蕨菜根与糠做成的粑粑,吃了,吃起来容易,屙出来就难。
村里的刘二爷,吃了蕨菜根与糠合成的粑粑后,肚子胀得很,也有想屙屎的感觉,可无论如何就是屙不出来。刘二爷屙不来屎,就请家人到厕所里用木棒从肛门插进去捅,可还是没捅出来,刘二爷喊了三天,家人还是没有用木棒把他肠子里的糠拌蕨菜根粑粑捅出来,刘二爷死了。
父亲吃过糠伴蕨菜根做成的粑粑,活下来了。父亲说那是因为自己年轻,消化力强。父亲说,要是五叔能吃糠伴蕨菜根,或许就不会出事。但是,五叔没有吃糠伴蕨菜根做成的粑粑,他想到了去偷谷子。
那年冬天,村里的谷子就藏村西的瓦窖洞里。有一天晚上,五叔找到了父亲,他让父亲跟他去偷谷子。父亲说,偷谷子不像偷包谷,那里很容易被发现的,父亲劝他不去了。五叔说,他不想像刘二爷那种死法。
那天晚上,五叔独自一人去村西瓦窖洞里偷谷子了,那里的谷子全用大麻布口袋装着,哪一袋都有上百斤。五叔顺利进入了瓦窖洞,背起一袋谷子,就往外跑。没想到,走得不多远,就被发现了。守谷子的人追了上来,五叔就背着谷子跑,约是跑了几十丈,五叔就倒在了地上,谷子也就顺势压在了五叔的身上。当人们追上了五叔,把压在他身上的谷子撬起来,五叔再也爬不起来。
对于五叔的死,村里人说法不一:有的说,他是摔死的;有的说,他是饿死的;也有许多人说,他是被谷子压死的。父亲也是说五叔是让谷子压死的,父亲还说五叔太呆了,他要是把谷子丢下身来,就不会死了——五叔舍不得身上的谷子,谷子就把他压死了。
父亲老了,他像是忘了,他很少提起五叔。只是清明月半,才偶尔说起。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禁不住想起那个冬夜:背着谷子逃命的五叔,他到底想了些什么?为什么舍不得放下那袋救命的,也是害命的谷子呢?
不知道,天堂里的五叔,还会不会扛着一袋谷子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