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茫茫的远山从四面压过来,在黔中腹地放缓了脚步,绵延成浅丘坝子,仿佛汹涌而来的海浪,消散在滩上。零星的矮山,散落在坝子中,形状各异,郁郁葱葱。一条条小河,蜿蜒曲折,把坝子割裂成一块块一片片,四季变换着庄稼的色彩。
那个叫哈郎波的村庄,依偎在板凳山脚下。源于母猪洞地下河口的夺楼小河,淌过不算宽阔的田野,绕过村庄,奔着乌江而去。一座石拱桥,横卧在小河之上,一头连着村庄,一头伸向山野,分出众多纤陌,联接庄稼地和山那边。这也是一条乡道的一段,从小城伸展出来的水泥路,在夺楼绕成一个赶集的场坝,沿着板凳山脚穿过哈郎波,与石拱桥相联。
德四大伯的三间水泥平房和一间黑瓦石墙的厢房,就砌在石拱桥边。门前敞亮的院子,与那条乡道连成一片。在乡道上行走的外乡人,有些走到这石拱桥头像是迷了路,又或是行得口干舌燥,就在德四大伯的院子里停下来,问一问路,顺带讨口水喝。德四大伯那个大茶缸,总是装满热漉漉的茶水,仿佛为那迷路口渴了的外乡人泡着似的。看到外乡人的呼唤,德四大伯急忙倒一大碗茶水端到那人手上,然后捎一条有靠背的凳子让外乡人坐下歇一歇,驱除那行走的疲乏和困倦。若是遇上夺楼场坝赶集,德四大伯的院子更热闹,外地的、本地的,大家赶集经过,都会到他家院子里坐一坐,喝杯茶水。有时,还能听上德四大伯的唱书,让那忙忙碌碌的岁月增添一丝悠闲。
(二)
德四大伯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但他记忆力惊人,若是能上学读书,那定能入学中举。德四大伯只要听过别人唱的古书和讲的故事,他就能耳闻不忘,记得一字不差,唱起来或是说起来有模有样,德四大伯算是周边村寨的名人。那些年代,精神与物质生活一样匮乏
,唯有这唱书,给予人们些许慰籍。空闲的时候,德四大伯家门庭若市,大人小孩都爱听他唱书。
德四大伯因好这一口,仿佛他的未来,就冲着唱书聊白备办。
春夏时节,德四大伯都会趁空闲之余满山满坝摘一些刺梨嫩叶回来,他按着做茶叶的工序:萎凋、发酵、杀青、揉捻、干燥……。德四大伯的刺梨茶叶,一年到头都吃不完。
刺梨是蔷薇科多年生落叶灌木,五月开花,八月结果,长着缫丝花的果实。刺梨生命力强,专生长在黔中高原的山里头,在那石旮旯、田坎脚、小路边,一篷篷刺梨,有的枝繁叶茂,有的单精瘦小,躲在那阳光不易照着的地方,长在那最贴近泥土的底层,重复着生死轮回。刺梨的全身都是宝,其花、叶果、籽可入药,有健胃、消食、滋补,止泻的功效。特别是那刺梨果实,富含超氧化物歧化酶,抗衰、防癌,抗病毒、抗辐射,素有“维生素C之王”的美誉。但是,刺梨的枝桠与果皮上,长满了对皮刺,若是要对刺梨撒野蛮横,那又细又尖的对皮刺扎进皮肉里,虽没有伤痕,但也会给人长一个记性。再次遇上刺梨之时,也会心生敬畏,若要动手,也会温柔了许多。
一般来说,人们对刺梨果利用较大,但是,对于刺梨叶子,多是让其春生冬落,寂寥一生。这刺梨茶,或许是德四大伯的发明,他制作的刺梨茶,没有翠芽的扁平光滑,也没有毛峰的茸毫披露,在雅俗共赏的茶叶大家庭里,更难以找到一个名份。但是刺梨茶叶泡出来的汤色,绿中透黄,刺梨香味逼人,丝毫不比那些名茶逊色多少。若是饮下一口,那水的味道,有些淡淡的微酸,淡淡的清甜……
(三)
过了十月初一寒衣节,冬天的大幕正式拉下来,德四大伯趁着十月里的那个小阳春,提刀带绳,进入板凳山,他砍来大捆大捆的柴禾,堆放在院墙下,老高老高的,等着寒冬腊月的到来。
冬至,开启了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村里人憋在家里,凛冽的寒风呼啦啦刮得那心更加落寞。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跑到德四大伯的厢房里。德四大伯早已燃起火,泡好茶。一群人围着一笼红通通的柴火,喝着热乎乎的大碗茶,德四大伯高声唱起:
那孔明下令斩马谡
眼泪如注流下来
身旁众将忙劝解
孔明哭得更心伤
先弟驾崩曾交代
马谡此人用不得……
德四大伯如泣如歌,每一个人看上去已面红耳赤,如痴如醉。在《三国》《封神》《岳飞传》《杨家将》的故事里,大人们望着冬天远去的日子里慢慢变老,孩子们在守望春天的时光中慢慢长大。
因唱书,德四伯娘与德四大伯少不了吵架。农闲的时候,德四伯娘还能够忍受,甚至有时也会成为德四大伯的听众。农忙时节,德四大伯犁田耕地,挑担子栽种,虽然样样都是沉重的农活,但他依然不忘唱书,时不时吼上几句。德四伯娘做饭带孩子,下地耕种,忙里忙外,忙得四脚不着地。
也许德四大伯的声音搅扰了她的心烦。德四伯娘大声骂到:你这鬼打冤家,活路这样重,你到是欢得很。德四大伯不搭理,像是没听见。
德四大伯家的地,多是在路边,犁地栽苞谷的时候,村里村外的老熟人从路上走过,德四大伯看见他们,像是想唱一段,他停下手中的活路,招呼那人到路坎边坐下,倒上杯午饭时德四伯娘送来的茶水,燃上杆叶子烟,不时还唱一段。像是不知忙景的德四大伯惹怒德四伯娘,她不仅动口,捡起大个大个的泥巴,雨点般朝着德四大伯甩过来,德四大伯像是不怕。他坐在原地大声说:忙哪样,今天做不完,明天再接到做,人忙天不忙,早迟一路黄。
但是,那熟人像是魂都吓落了似的,早已跑得影子都不见了。德四老伯挨了几泥巴圫托,浑不溜秋走进地中继续干活。泥巴打人的记性,德四大伯依然记不住,如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三番五次与德四伯娘对着干。若是德四伯娘实在压不住心中的愤怒,她就会把那怒火泼洒到刺梨茶身上,有时仅是倒掉满缸的茶水,有时甚至把德四大伯的刺梨茶叶,丢进夺楼小河里。
德四伯娘一边丢一边骂:你这鬼打的冤家,老子看泡在这大河里,你还要唱不唱。
德四大伯说:你丢了,我再去掏,那山坡上,到处都是。
德四伯娘更是气上加气,说:你这挨千刀的冤家,人家说你是个大白胆,天塌下来还能吃能睡,老子看你骂人,杀人不见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德四大伯知道再抵下去,定会闹出更严重的叉子来。任凭德四伯娘如何大骂,德四大伯不再言语。
德四大伯与德四伯娘,也不尽是吵闹。五月,粉红的刺梨花遍地开放,他们走在下地的路上,或是坐在地坎边小憩。德四大伯也会忍禁不住摘几朵刺梨花,一边戴在德四伯娘的头上,一边唱着:戴花戴朵,戴来嫁我。
德四伯娘也会附和唱着:嫁给哪个。
他顿时放开嗓子:嫁给我德四。
真是一对冤家,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四)
东方还未泛白,德四大伯已出门。他一手提着畚箕,一手拿着扒粪棍。山野的晨,格外宁静,偶有几声鸡鸣犬吠。德四大伯边走边看,眼睛紧紧盯着那小路。
“还真扒得干净。”他不禁自言自语。
牲畜的粪便,虽然臭哄哄的,但是农民都把它当作宝贝。牧牛放马,在院子里喂猪食,主人都要提着一只畚箕,紧紧地盯着那牲畜的屁股。只要发现它拉大便,急忙跑过去,用畚箕接着,转过背来倒进粪坑里,待发酵后,就把它当作庄稼的肥料。若是忘记了提畚箕,记起提着畚箕再去时,那畜便已被别人家扒去了。
傍晚,归圈的牛马回寨子,或是有的人家喂猪食较迟,因天黑了,那畜便就落在了路上、院角。第二天谁起得早,就捡到昨晚的遗漏。
德四大伯走遍了寨子里各家院落,他捡到了半畚箕。天慢慢地亮起来,德四大伯出了石拱桥,沿着那些牛道马路走进田野,一些不知名的虫鸟,似乎见着了德四大伯,叽叽咕咕叫起来,一声声,一串串,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德四大伯仿佛年轻起来,打起了口哨,慢慢地。他好像觉着哨子不过隐,拉开嗓子。
“子龙右挥戟,左舞剑,曹军无人敢上前。胸间护着那小阿斗,呼呼大睡不知险……”。
这一调赵子龙大战长板坡,歌声昂磅气正,仿佛清晨的田野成了子龙舍命救刘禅的古战场,只是,“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沿路的畜粪,让德四大伯一扫而光,装满了一畚箕。德四大伯没有急于回家,他找个田坎坐下,拿出自己种的叶子烟,裹上一支,装在烟斗上点燃,吧嗒吧嗒抽起来,美滋滋地望着远山,全然顾不了地上的晨露,打湿了他的裤子,浸透了他的肉身。
德四大伯吸完一斗烟,他夹带着晨露的清凉,湮没有油菜花林中。
德四大伯家大门仍然还在紧闭,他似乎不愿打扰亲人们的美梦,从厢房里扛上一把锄头。他要到丫口地去,把那垮了的地坎砌上。
德四大伯家的畜粪,是全村最多的。这畜粪放到田地里,像是发馒头用的泡打粉,把那硬绑绑的泥巴老壳融化,变成松软细碎的泥粒,紧紧地粘贴禾苗的根系,泥土的养分,源源不断催着禾苗长大,开花结果。
遍野的庄稼地里,德四大伯家种的稻谷、玉米或是油菜籽,颗粒饱满,数量较多,亩产量比其他人家的高。
吃不穷,用不穷,不会打算久久穷。德四伯娘是有些泼辣,但她精打细算,把德四大伯家打理得抻抻展展。五六月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段,村里一些人家已断了粮。德四大伯家粮食产量高,他家的粮食总有些节余。看着村里有人挨饿,德四大伯不忍心,他把粮食借给了一些断了粮食的人家。德四大伯借给别人粮食,他从不主动向那人要。德四伯娘经常为此不满。
德四大伯说:“人家有了,自然会拿来还。人家连饭都还吃不上,哪个忍心去要。”
(五)
时光易逝,转眼间,德四大伯的六个儿女已长成大人。然而,长大的儿女不挨家,四个姑娘都嫁到十里以外的村庄,偶尔回来。大儿子就住在小城,节假日都会来陪二老说说话。小儿子远在南方打工,几年难得回来。二老不肯离开哈郎波,守着祖屋和土地,日子虽然有些空寂,但还算舒朗。有时,二老也会到儿女家去,没住上几天又赶回来了。德四大伯说:儿女们对二老都好,但就是不习惯,白天找不到熟人聊白,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金窝银窝,抵不上自己这猪窝狗窝。
老牛怕过冬,德四大伯老了,最难熬的是冬天。这些年来,村里人搬的搬走,打的打工,留在村里的,不是窝在家里看电视,就跑到这桥上玩花灯,跳广场舞,震耳欲聋的声音,吵得他心慌口跳,德四大伯的唱书已不再稀罕。
冬日里,他家的厢房既没柴火,也没人,冷嗖嗖的。到是还有十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依然对德四大伯的唱书痴迷。那几把老者聚拢起来,围在那铁做的电火旁。德四大伯刚唱开一个头,就有人提议散伙各自回家。老者们觉得那电火烤起来不喷身,大家都年逾古稀,甚至有的八十好几,全是高龄高寿。虽然这日子有些寂寞,但也算红火,大家都想再多活上几年。
往日唱书的冬天,已成了德四大伯半夜睡不着时的念想。人老了的冬天却如此漫长。白天,他觉得等了很久很久,夜幕还没降临下来。夜晚,躺在床上,漫漫长夜,很久很久天还亮不起来。
(六)
盼着,盼着,春回大地。几阵春风春雨,山间泥土,如蒸笼里的馒头,在蒸气浸透中软和起来。蜷缩如粒的虫子和干枯的根系,在泥土的空隙里舒展开来,有了春的萌动。夺楼小河退去了冬的冷若冰霜,挂满春的柔情,温柔地抚摸着下河洗衣裳的妇人的玉手,一群鸭子在河中嬉水,"嘎嘎……",欢声一片。板凳山上落光了叶子的乔木灌木,光秃秃的树干裂开一道道口子,如饱含泪水的双眼,湿润起来。房前屋后,山上山下,桃红李白,樱桃杏子,一棵棵,一片片,星星点点,布满村庄和山野。一畦畦、一绺绺油菜花,因着地势起伏,如水漫金山,趟过山间坝子,漫过浅丘,向那山涧沟壑散去,流至天边。安静了一冬的哈郎波,在春天里忽然闹热起来。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像峰蝶一样,纷纷飞向田野,在一朵花前停留,在一坎春草上坐下,暂时忘记乡村正月的忧伤,畅想春的希望。
天刚蒙蒙亮,德四大伯背上洗得有些煞白的帆布袋,穿过小桥,向大山深处走去。几十年了,德四大伯有早起的习惯。以前,为了扒粪肥土,每一天都起得最早,生怕醒迟了,让别人扒去。没想到,这习惯一旦形成,想丢都丢不去。德四大伯觉得,这人也贱得很,年轻时有瞌睡,但要忙活路,没时间闭眼。人老有时间了,却睡不着。每到早上五六点,眼睛就自觉张开。德四大伯不知道这算不算“睡到自然醒”。
走在春晨的小路上,遍野的花香随风扑鼻,令人神清气爽。他早已巴不得春天的到来,好到这山里走走,看一看他的土地,摘刺梨芽,德四大伯仿佛感觉心跳有些加快,那可能有些高兴了。
德四大伯来到了丫口地,退耕还林的地里种满樱桃树,一片片樱桃花瓣随风飘零,煞白煞白的,铺满一地。德四大伯像顾不上樱桃花的凋谢,他走到地坎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坎的石头,稳稳当当地垒着,斗起地里的泥土,紧嘟嘟的。他像是落心了,随意地坐到一块石头上,装上一杆叶子烟,满意地抽起来。
在这个人世间,土地,就是德四大伯的亲人了。土地仿佛是他的父母,把他哺育长大,土地又仿佛是他的子女,总怕土地受到伤害。地坎塌了,他就开山凿石去砌好,土被水冲了,他会从别处挑土去填。村里人坐在一起聊起土地,有些人调侃德四大伯,难道你死了能把那土地带到阴间去不成?德四大伯说:他死了,就把自己埋进那土地里,天天与那土地在一起。
或许是冬天把自已裹狭得过于憋气,又或许是春天太让人兴奋,德四大伯一边摘刺梨茶,一边走着看完了自家那几块田地。背起一大袋刺梨嫩芽,德四大伯带着满满的收获,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到家里,德四大伯先喝一碗茶水,正准备起身吃饭时,他感觉双腿一软,两眼一花,瘫倒在地上。
德四大伯病了,医生说,德四大伯即使活过来,也是一植物人。德四伯娘看着左一针右一针扎在德四大伯的手上,仿佛扎进了她的心里。平时二老吵架,德四伯娘骂德四大伯:鬼打你这冤家,你要死就早点死,死了我清静。德四大伯真要死了,她却心疼了,骨头里像有针钻一样。
德四伯娘放弃了治疗,她要送德四大伯回家,让他清清静静死在自家平房里。
立夏不久,德四大伯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没了德四大伯,德四伯娘失了与她一起活下去的冤家,她一病不起。第二年春天,德四伯娘又寻着德四大伯去了。儿女们把二老合葬在同一座坟墓,四周种满一篷篷刺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