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农民,一本二十四节气册页的农历,是父亲记录时间的方式,那些有形的文字,刻印在父亲的心上,他倒背如流,信手拈来。
清明前后,栽瓜种豆。清明是一个交接,村里人整垄打田,开始下种育苗,把希望埋进泥土,孕育秋的收获。清明是春天的祭日,村里人备办最好吃的食物,来到先辈们的院子里,铲去枯草,添上春土,修茸坟墓。一场祖先后辈的晚春盛宴,化着一缕缕白纸,漫山遍野,随风摇曳,随雨凋零。嫩绿的小草冒出坟上的新土,无尽的思念长满坟头,在日子中肆意疯长,从青变黄,从枯至荣。
记得,每年清明,父亲背上装着一盘盘腊肉香肠血豆腐和香烛纸炮的背篓,扛着锄头,腰上挂上镰刀,手里提着畚箕,他要走遍每一个先人的坟茔。我跟着父亲,走在他的背影里。父亲不时回过头,仿佛怕我走丢似的。来到先人们的坟前,父亲拿出祭品,燃起香烛和纸钱,一边修整先人们的房屋院落,一边聊起先人们的前生后世。父亲与先人们一次次的对话,像粒粒春的种子,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
我们的祖先,在一场人口的迁徏中,从江南出发,来到黔中安顺,居住在一个叫小井巷的地方。后来,为了活路,我的祖上又来到了一个叫脚当的小村庄,做了一名教书先生。他倾其所学,为人师表,尽心尽职,获得了村里人的赞喜。村里最大的张姓家族,决定把水母河边上的一片土地让给他种,我的祖上慢慢地把生活安顿下来,加之他的厚道与勤奋,那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那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我们的家谱,也燃烬了一个家族的繁华。从此,我的先人们不得不又一次迁徏,仿佛那在大火中化作的灰烬,随风漂流。一个家族的前世,被风吹散,渐行渐远,音信全无。仅存的记忆,化着一些符号,如那坟茔一般,在岁月的侵蚀中慢慢消陨,不见踪迹。
父亲说,那场大火过后,我们的家族分崩离析。我的祖上卢仕犹,从脚当迁到了偏坡罗氏姻亲家。后来,我祖父的祖父卢法宪,又从偏坡搬至桥头,寄离于肖氏姻亲。然而,从卢仕犹以上的先人,就成了一个秘,如脚当残留的坟土,没有墓碑,任凭猜想,毫不头绪。
坐在祖父和祖母的坟前,父亲总是平静地讲起祖辈的点点滴滴。
曾祖父去逝时,祖父才十六岁。他跟着一位马姓的四川人学木匠,那位好心的马木匠把自己的平生所学倾囊相授。祖父记性较好,不仅很快掌握了木匠的本领,还在村里人的唱书聊白中熟记了众多历史传说。祖父帮人家做木匠活路,嘴讲话,手打括,《三国》《封神》说得朗朗上口,木匠活路做得规范标准,特别是主人家付他工钱时,祖父总会少收几文。若是那人家确很困难,祖父就当借给人家,等那人家经济状况好转再付上。祖父的为人处世,深得村里人敬重。那年闹饥荒,祖父已无法养活六个子女,他在六枝云盘山做木匠活路时,那王姓主人听说了祖父的苦楚。他在云盘山找了一个牧牛的空差,祖父让我父亲到云盘山看牛,虽然每天只能吃上一次饭,像吊命一样,但王姓主人的义举,让我的父亲活了下来。
直至今日,只要提起祖父,大家都赞叹不已。我到周边村寨去,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听说我是那卢木匠的孙儿,他们都会念起祖父的好,对我平添了些许好感。
祖母是村里肖姓人家的大家闺秀,嫁给我祖父后,她把偌大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五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祖母的哺育下长大成人。那一年,我的大姐才一岁,不知道生了什么病,找了许多医生,都没有治好。祖母急了,她说,只要我大姐好起来,她愿替孙儿承受那病的折磨,甚至于付出自己的生命。没想到,祖母一语成谶,她一病不起,永远离开了她深爱的孙儿们。我大姐竟然好了,村里很多人说,祖母用自己的命,换了大姐的命。
对于祖母,我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已离去十多年了。对于祖父,我依稀记起一些日子的碎片,有些模糊,又有些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却是那样遥不可及。
那年,祖父已瘫痪在床,他住在离我家百余米远的祖屋里。午饭时分,母亲煮了几个荷包蛋,让姐姐们端给祖父,我吵着闹着要自己端,怎么哄也不停下哭闹。母亲没有办法,只能依从了。我端着荷包蛋,小心翼翼,小步小步向着祖屋移去。父亲和母亲,跟在我的身后,静静地看着我。若我做出摔到的姿势,他们就在我跌落之前把我搂进怀里保护起来。或许是上苍的怜惜,亦或是祖先的护佑,我把荷包蛋顺利地端至祖父床前。他仿佛知道我的到来,早已端坐在床中央。稀疏的头发和长长的胡须已经全白,在不算敞亮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耀眼,风干的皱纹,一条条,一道道,深的浅的,长的短的,布满祖父干巴的面庞。眯成线的双眼盯着我看,他向我伸出枯枝一样的双手,轻声地说他的孙儿真乖。父亲从我的手里把午饭端至祖父的手上,祖父看一看我,又看一看我的父亲,很久很久未动碗筷。父亲有些急了,问祖父怎么了,祖父说他要把那荷包蛋挑给我吃了。父亲执拗不过我的祖父,把我抱上床。我爬到祖父的身旁,他用颤抖的双手把荷包蛋拈进我的嘴里,然后一口气吃下了那残羹剩饭。
那一年的冬天,祖父安静地离开了。然而,对于祖父的离去,那样悲怆的葬礼,竟成了我记忆中的空白。只是依稀记得有一个夜晚,我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寻着母亲的哭声爬下床走到门外,她守在一笼红通通的大火旁边,撕心裂肺的哭喊,一片片烧烬的纸钱让风吹起,循着火光乱窜,消散在漆黑的夜空。这时,我真正的明白,那个把荷包蛋留给我吃的祖父,已经没了。
还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大雾弥漫,灰蒙蒙的天空一片迷茫。坐在前往安顺的班车上,妻子打来电话,说父亲没了。我竟然笑起来说,不要哄我。直到妻子哭出声来,我依然深信父亲还活着。喊停前行的班车,我下车向着家的方向狂跑,我边跑边哭,依然不相信我成了没爹的儿。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凛冽的晨冷和长长的喘气让我不得不冷静下来。我看见前方路边停着一辆面包车。安普路上的十五里三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辆面包车,仿佛为我等着。我走过去试敲一下车窗,竟然车里有人。
回到家时,父亲还坐直在堂屋的门板上,硬肢硬膀的父亲穿不上衣服、剃不了发。我双膝跪下,放声大哭。村里的老人们让我止住泪水和哭喊,若是我的眼泪淌在了父亲身上,那连做梦,我也休想梦着父亲了。我止住了哭喊,却止不住泪流满面,村里人又把我拉离父亲远远的。或许父亲听到了我的哭声,他知道他的儿子回来了,僵硬的身躯一下子软和起来,一片片花白的头发从父亲的头上剃落,如飘散的白花落满一地堂屋,我知道,我的父亲真的没了。
有人说,思念从离别开始,有了思念,就不存在生死。他还在的时候,我的文字里全是父亲。《父亲和他的土地》《父亲和他的农具》《父亲和他的水牛》《父亲和他的歌》……父亲离去快十年了,我丁点的文字都写不出来。或许,父亲的离去是一种假象,似乎怕那文字搅扰了这种假象。我还是依然觉得,父亲还没有离去,但是,他真的已离去了。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父亲就在眼前,那么近,又那么的远……
春分过后是清明,杨柳青青柳叶新。每到清明,我带着妻儿,背上父亲留下的行装,踏上父亲走过的那条路,那是父亲的清明节,是我春天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