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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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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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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匠人

割猪匠周天元

叮叮铛,叮叮铛……。

节奏分明的音乐飘荡在村街巷尾,寨子里的犬”旺旺--”地叫起来,大人们说,割猪匠来了,哇哇大哭的娃儿立即闭上嘴。“没得猪肉吃,见过猪走路”,娃儿看过割猪匠往猪屁股上下刀子的狠样,害怕得狠。

周天元是一个农民,从他爹那里学了一身精湛的割猪手艺。农闲时光,周天元背上装了一瓶酒和割猪工具的黄色帆布包,拿起一个钢钵,一根细长的铁棒。周天元走进寨子里,就用铁棒敲钢钵,宣示着割猪匠来了。周天元割的猪,不仅伤口不易发炎,而且没了生育的念想,那猪就一心一意吃、平平安安长肥。

村里人叫周天元为“周割猪匠”,周天元明知别人是在贬低自己,但是他从不生气,总是笑眯眯地回应。他想: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割猪匠能赚上一些粮食和钱,数目不多,但还是能解决家里的许多生活困难。周天元并没有把别人叫他为周割猪匠当回事,可他妻子和孩子还是有些受不了。周天元妻子与村里人发生一些小瞌碰时,那些人就骂他妻子是割猪婆娘。他妻子说割猪匠是凭辛苦挣钱,靠劳力吃饭,又不是去干见不得人的事,自己就是看得上周天元割猪这手艺,说得那骂她是割猪婆娘的人哑口无言时,他妻子显得很高兴。但是,回到家里见了周天元,就骂周天元是鬼拿的剁二头的,周天元挨了骂,就吧嗒吧嗒吸叶子烟,呛得他妻子不停地咳嗽。

但是,周天元的孩子比较老好,让人戏称为“割猪儿”时,他就只会哭。有一次,他二儿子周明理和村里的三个小伙伴在桥上吵架,那几个小家伙就一直喊说,周明理,割猪儿,割猪儿,……。这恰让从地里回家的周天元瞧上了,那几人一看到周割猪匠,害怕自己真让他给割了,吓得魂都丢了,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周明理就只是站着呜呜大哭,看到了父亲来了,声音更大了。周天元对儿子一声大吼,骂周明理只有哭这出息,说他是割猪的,周明理是割猪儿也没伤着啥,他嘱咐周明理,今后有人还这样说,就叫周明理去把那人给割了。才八岁的周明理还真记住了父亲的话,听到别人说他“割猪儿”,他拼命去扯那人的裤子,那人说割猪儿要做什么,周明理说要把那人割了,嘿(吓)得那人提起裤子跑。后来,小伙伴们都说周明理学到了他爹割猪那招,不要惹他了。

自己的家人让村里的某些人捉弄,周天元像是没那么回事,但是,几口酒下肚,怨恨也就出来了。周天元说,他是一个农民,就多这么一点割猪的手艺,像这村里的石匠、木匠、厨匠、宰猪匠等等一样,他们都是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可有时偏又让人看不起,他看那些人也没啥了不起。听到周天元讲这话,人们都说割猪匠又喝多了。其实,周天元也明白那回事,他在人们的心中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如一棵草,如一粒泥,如一滴水,没了他,这大地还会绿,土里还会长庄稼,大河大江还是汹涌澎湃,也只有人们要割猪时才会想起他。

周天元喝了酒会发牢骚,村里人见多了也烦,但是,他们还是很钦佩他那手艺,村里的猪都愿让他来帮割。村里曾来过几名割猪匠窜寨,可是,村里人都说周割猪匠有底有实的,外面来的就是信不过。当然,周天元做事不含糊。有一次,王大山家老母猪下了十二个猪崽,满双月就请周天元,没半个时辰,他就把那十二头猪给解决了。帮人家割完的猪,都要说这头猪能长上千斤之类奉承话。王大山让他说奉承话就拿钱,周天元说一周这十二个猪的伤口全好,每个长四百斤。王大山听了这话,像是不高兴了,周天元看出了王大山的心思,就说自己是说实话,他割了这么多年的猪,说那猪哪天好就哪天好,他看到能肥到四百多斤重的猪少之又少,话就生在嘴上,说这猪长到千斤万斤亿斤的容易得很,但那听起来虚得很。过了一周后,王大山请周天元到他家喝酒,喝了两口,王大山说周天元实在。

村里人愿意让周天元割自己家猪崽,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能赊账,而且,大米,苞谷,鸡蛋等食物也可当钱给他。周天元说粮食也是钱,有时,粮食比钱贵,饿起来粮食能吃,钱不能吃,当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村里人拿哪样都好。

周天元技术高,收取报酬合理,他的名气很大。他也常去窜寨,走到哪里,虽然逗得狗吠猪叫的,吓得娃娃们哭都不敢哭,但是,他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到外村割猪,他只收钱不收粮,如果没钱,赊账到卖了猪才拿都行,人们都理解,人人都拿粮食,他怎么送到家呢?

周天元一出门,三天两天才回来,他出门就靠脚走路,有时,一天走上百里路,走了上百里路也没割一个猪,但是,他从不说苦,也不气馁。他想路在脚下,希望在前方。他走到哪村黑,就在哪村歇。周天元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一定要给别人家做了事,才能吃别人家的饭,才能在别人家歇,因此,给张三家割两个猪兑口饭吃,给李四家割几个猪换张床睡。农村人随和得很,一来二去,大家熟了,谁也不会计较太多的得失。无论周天元到了哪个村寨,到了吃饭时间常有人唤他吃饭,天黑了也有人招呼他去歇(睡)。但是,周天元从没白吃白喝过。

那年,周天元脑溢血,做进医院没几天就回家了,在床上睡了一个月就走了。周天元死后,村里人很快就忘记了他。

石匠曹大山

云贵高原黔中腹地,石头最多,最平凡,甚至平凡得下贱。一堆堆,一片片,一座座,挺立在大地之中。石头砌的房子坚固,石头打的基脚可靠,一百年都不会动摇。

挨——着,挨——着,挨——着力,挨——着,挨——着。挨——着,挨——着,挨——着力……。大山深处,千斤重的石头压在石匠们肩上,石匠们就要唱歌,歌声铿锵有力,打破山村的静寂。曹石匠走在最前面,他领唱着,迈一步吼一声,后面的跟着,一步,两步,三步,……。村里的人们真切地听着,想着,歌声,从这山传到那山,传到山天相接的远方。

曹石匠是这伙匠人中最好的石匠,他刚出生不久,他爹就给他取名为曹大山。他爹说山高大稳重,希望他将来像座山。

小时候,曹大山没上了几天学,就回家跟着他爹下地干活了。长大后,曹大山个子矮矮的,瘦瘦的。别人喊他大山,他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但是,别看他矮个子瘦巧巧,还真有股山的劲头。村里人说,他是精骨人,蹿得厉害。

长大后的曹大山做活路勤奋,吃得苦,这让村子里的石匠们很动心,村里有人家砌房子,石匠们就让曹大山给拌灰碴,打小工能找杆烟抽混口小酒喝,做着做着,曹大山从门外跨过门槛,登堂入室成了一名好石匠。

从拌灰碴的小工变成拿锤錾子扛杠子的石匠,曹大山没少吃苦。有一天,曹大山学打錾子,一锤打下去,被铁錾打破了的碎石块削飞了脸上的一块肉,鲜血直往外涌,顺着腮帮子滴落在衣襟上,痛得曹大山直扭嘴。师父张石匠看见了,并没有可怜,反而骂了起来,说这石匠也不是好当的,别看打錾子简单,其实学问大:錾子要倾斜,或四十五度,或六十度,头要稍往后仰,眼看石头,手拿锤打錾,力道轻重缓急……,张石匠说着做了一个示范,然后让曹大山接着打。曹大山说等他处理一下伤口,张石匠从地上抓把泥土往曹大山的伤口上一抹,泥巴做得药,这种伤,他常这样止血,晚上回家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就生起了疤盖。曹大山不敢不听,张石匠是村里最好的石匠,曹大山知道,能得到张石匠的指点,没准将来也能成为最好的石匠,他也不愿放弃,舍不得那点烟酒钱,他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还有一次,石匠们要把门杠石从石场抬到马路边,还没抬时,张石匠就说,抬杠子头,一马不饶一车,硬对硬。杠子一上肩,挨不着也得用力挨,真挨不住,想想自己裤裆里还有两颗卵子挂着。曹大山晓得张石匠是教他,埋头不说话,脸泛红。那门杠石有近千斤,四个人抬,每人肩上少说也得两百多斤。与曹大山抬一棵杠子的是个高个子,曹大山也想到自己肩上会更重,但是,他没有退缩,拾起杠子放到肩上,一鼓气就站了起来,张石匠没看他,只是在咂叶子烟,走了十多米,曹大山的脚步有些蹒跚了,与他抬一杠的那人喊,狗日曹大山,你想想裤裆啊!没了卵子就放杠子头。摇摇晃晃的曹大山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又走稳了。把门杠石抬到了路旁,石匠们都夸他有了石匠的模样,也是从这天起,这伙人也就直呼他为曹石匠,他挺高兴,回家也喝了两口,可是,他并没有感到像张石匠说的那样。那晚,曹大山总是睡不好,他觉得腰杆有些痛。

当了石匠,曹大山常说,人来世间不吃烟,枉在世上颠,人来世间不喝酒,枉在世上走。曹石匠才三十几岁,就在自家竹林里找了一根烟斗,成天就吃起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叶子烟,别人装他纸烟,他一边把纸烟接过来点燃猛吸一口,然后说,这东西没他种的烟过瘾。给别人砌房子,蘸錾子,打炮眼,劈石块,一锤一锤地打,一錾一錾地凿,抬门杠石、窗杠石,哪一样都不轻松,特别是在冬天,寒风凛冽,吹打在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但是,曹石匠做哪一样,都显得很兴奋,他不知在哪里学来了几段唱书,他边做边唱,唱唱乐乐,唱得口“渴”了,就从胶壶里倒一小半碗酒,慢慢地品,酒有些苦,又有些甜,让人忘返流连。

砌了房子得了钱,曹石匠付了赊的酒钱,他说自己能算得了一间房子要多少块石头,就是算不了自家一年要花多少钱,既然算不了,就把钱交给了妻子,让妻子慢慢算,只要自己有点吃有点喝就行了。他妻子知道,自家男人是做重活,哪样都能少,就是这点小酒不能少,当然,曹石匠也很怕死,他讲酒既是良药,又是毒药,每次喝酒都能点到为止。

日子一天一天地跑着,村里人说,斗篷底下看不出人来,横看竖看都不成人样的曹大山,做石匠是做得有模有样。活人砌房子,死人筑坟墓,都要找曹石匠。曹石匠做了几十年,他也说不清自己砌了多少间房,垒了多少座坟。他想,只要别人用得着,他就尽力去做好。

曹石匠老了,自己的一身手艺也没传给谁。他曾经收过几个徒弟,但是,那些人开始还真是好好干,后来,嫌钱少,都往钱多的活儿奔了,他没有怨那些人。

闲下来的曹石匠,得了精神病,常常独自坐在家门口高声歌唱:“挨——着,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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