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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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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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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婆婆


我总是喜欢叫月亮为婆婆。这样,我就多了一位亲人,挂在心上。我一直以为,无论我走多远,身在何处,月亮婆婆都是我心中的亮光,把我的黑夜照亮。

娘说,儿啊,千万不可手指月亮。若是指了,月亮婆婆就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割我的耳朵。娘说的时候,我们母子坐在老屋门口的石头上,虔诚地仰望月亮。月亮婆婆,高高地挂在天上,月光素净,如水一样。我不知道,娘在想啥,我更不敢侧目,看娘的面容。我看见月亮之上,有一位老妇人,手拄拐杖,站在一棵大树下,向着我远望……

“月亮婆婆,点点哟哟,张家吃酒,李家唱歌”,娘教我唱起月亮的歌谣。月亮婆婆在天上,孤寂了,她也会来到人世间,在尘世的宴席上,讨一口酒吃,若是吃起了兴致,唱一首月亮之歌,答谢主人的热情款待。有时,夜深人静了,月亮婆婆破窗而入,顺带在那调皮孩子的耳根下,划上一道新月一样的口子,留下月牙一般的伤疤。娘说,那是月亮婆婆给调皮孩子的教训,若那调皮孩子再不听话,月亮婆婆就会割下耳朵,揣在兜里带到天上。

我又爱又怕,爱的是童话般的月亮婆婆的故事,怕的是我睡着的时候,月亮婆婆那把月光闪闪的刀子,她扎进耳根的疼痛,仿佛梦一般虚幻,那样刻骨铭心,又似乎啥都没有发生。

记得,有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不知何因手指了月亮,我知道自己错了,不可饶恕。娘依然坐在老屋门口的石坎子上,有月亮的晚上,娘就坐在那儿看月亮。我跑到娘的身边,放声大哭。娘把我搂进怀里,轻声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应答,哭声反而肆无忌惮,伤心欲绝。娘似乎明白了,娘不问了,轻轻地的拍打我的脊背。月光里,娘想让我在她怀里哭个痛快,把那惶恐委屈的泪水淌干流尽。

“娘,我手指月亮了”,我哭够了,抬头向娘承认。

“哦”,娘像是早就知道了。

“娘,月亮婆婆会割我的耳朵吗?”娘看了看月亮,没有回答。

“娘,月亮婆婆割了我的耳朵,会带到天上吗?"娘像是没听见,她依然遥望天上的月亮。

“娘,会不会?”我摇着娘的手问。

“会,哦,不会。”娘在想什么呢,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娘,到底会不会。”

“不会。”娘如梦初醒。

“娘,真的吗?要是我睡着了呢?”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真的不会,你睡着了,娘守着你呢?再说……"娘又停了下来,看那快走过村庄的月亮。

“再说什么?娘。”我不甘心地追问。

“月亮婆婆去人家吃酒了,没有看见你手指她。”娘说得很坚定。

我半夜从梦中惊醒,满屋充盈月光银辉,娘坐在我的床前,她没有瞌睡。月亮婆婆或许被娘劝走了,亦或许没有来,我又昏昏睡去。

我再次醒来时,已是阳光明媚,温暖如煦。

月亮在时光之中,也是稀罕物。一月之中,上旬的月亮,比不了太阳的光亮,没见踪影。下旬的月亮,总是在人们睡去了才慢慢升起,纵是万种风情,也只是孤独至天明。唯有中旬,可以见得了月亮几日,但也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若是老天爷生了气,阴云密布,细雨绵绵,也只能再盼下一个月的晴天了。这样算起来,一年之中,能无所羁绊地与月亮相遇,也没有多少时日。

月圆之夜,月光如雨,远山迷茫,山野空蒙。村里的人们,一个个全都走出家门,享受这难得的月光浴。

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坐在后寨河上的石拱桥头,吹起一些久远的历史故事,一个个熟悉的英雄面孔,在老人们的谈笑风声里灰飞烟灭。

村里的妇人,各自寻着合意的邻里,在一家有着宽敞的院落里坐下来,你说张家长,她说李家短,若是遇着言语相撞,彼此都不退让,在那月光里吵了起来。拖儿带崽的妇人,怕吓着孩子,丢下一句"都是一些嚼舌根的",重新找寻一处和谐的院落,继续打发月夜的寂寞。

年轻男女,他们兴时逛马路,其实就是找朋友。他们把自己打扮起来,走在马路上,在那灰白的月光里显得神秘而漂亮。有的是平日里倾心已久,趁着这朦朦的月光幽会;有的是顺着自然的缘份,在这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找到自己的有缘人。月亮躲在云朵里,看见年轻人们已成双成对。一双双一对对从马路上沿着一条条小径,向田野深处散去。月亮穿出云层,月色迷离。情侣们坐在僻静的青草上,在月光映照庄稼的荫子里相依相偎,衷肠互诉。直至月亮向远山走去,他们才依依惜别,各自转回家里。这些彼此相爱的恋人,有的终成了眷属,长相斯守,白头一生。有的有缘无份,各奔东西,心里藏着月光里的相遇,日久弥新。

我们这些到大不细的孩子,自是在村庄空出的大院坝里做游戏,唱月亮婆婆的歌谣。

羊妹是个少年,他总提着一根笛子,走在月光下吹奏。羊妹已没有上学,跟着父母在家做活路,但是,羊妹似乎天生的音乐才华,听过那收音机电视机里的乐曲之后,就能用手中的笛子复原那乐声。羊妹像是《八仙过海》的第七位神仙韩湘子,笛不离手,风流倜傥。

我最崇拜羊妹,经常缠着他教我吹笛子。看见他从院坝边的路上走过,我停止手中的游戏,向羊妹追了上去。羊妹性格孤僻,常独自一人,以笛声为伴。但他不烦我,也喜与我相处。只是教了我几回笛子,我总是学不会,这让他有些烦心。他让我断了吹笛子的念想,我永远学不会。我不敢仇他,总想跟着他,即使学不会,听羊妹的笛音,沾一些韩湘子的仙气。

羊妹要去后寨河边。月明之夜,只要有空闲时间,羊妹都会去那小河边。

月光雨下个不停,雾一般锁住大地。我和羊妹来到小河边,在万年青旁的草甸子上坐下来,羊妹把那笛子放到嘴边,均匀的气流从口中喷进笛孔里,羊妹两个大拇指从下紧紧抵住长长的笛身,其他手指在笛孔上有节奏的开合,乐声时而低垂,时而激扬,时急时缓,时紧时密,《八仙过海》《霍元甲》《射雕英雄传》《渴望》等电视剧的主题曲,如清泉石上流出,山高水长,清澈明亮。又若雨霭炊烟,悠闲地在村庄上空缭绕。顿时,远山轮廓模糊,田野如梦朦胧,每一个人的心窝都在荡漾,有的欢喜,有的忧愁。

羊妹如痴如醉,泪如月光雨,入水细无声。我看着羊妹左右摇晃的吹奏姿势,童年的心生出无限的惆怅,如后寨河的碧水静静流淌——月亮窜过村庄,挂在远山之上。娘的呼唤声响起来,满声的迫切与担忧。我走在归家的村道上,心中恋恋不忘《射雕英雄传》,"依稀往梦似曾见",“待我心,世间始终你好……"

夏秋时节,有月亮的时日多了起来。白天,火辣辣的太阳把大地烤得干渴难当,那喝水的模样,如烧红的烙铁落进水里,嗤嗤作响。大大小小的昆虫,钻进水底或是泥土里躲藏起来,爽性睡一觉,宁静的山野,只听见大地喝水的声响。傍晚,太阳从西边落下山去,月亮就在东山上冒出头来,大地如水牛回刍,喝饱的水慢慢溢出,滋润着泥土、野花、青草和庄稼。虫子们从梦中醒来,有的虫子浮出水面,有的拨开泥土爬上庄稼,它们预先几声鸣叫,试一试嗓子,一场天籁之声的音乐会,即将在山野唱响。

最为兴奋的要数青蛙了,它们坐在稻田深处,月光跌倒在稻叶上,溅起零碎的雨花,打得青蛙满身湿润,中气十足。青蛙鼓起大气囊,托起腮帮子唱起来,如灶台边的手动吹火炉,一拉一推之间,“呱呱呱……”,洪亮的歌声从田角响起,这边唱罢,那边登台,大家都养足了精神,好在这月夜疯狂。蟋蟀“唧唧唧、嘟嘟嘟——”,晚蝉“嘀溜溜——”,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子,稀稀拉拉叫个不停,只是它们没有青蛙的嗓音大,唯有在青蛙换气停歇的瞬间,才听到细碎的鸣唱。不过,这也不会影响它们的激情。在大地的舞台上,高音有高音的浑厚,低音有低音的缠绵,高低配搭,才能奏出大地的华美乐章,喷发泥土的芬芳。若是缺了哪一样,大地就会孤独得没有生气,生命也因没了生气而过早凋零。

爹说,儿啊,半夜与他去放水浇田。夜半是人瞌睡最来的时候,上下眼睛皮如粘了五零贰胶水似的,紧紧联在一起,睁也睁不开。半夜,多数人忙着睡觉,放水浇田的人很少。

连续几天的大太阳,吸干了大田坝三角田的水,田面上光滑的泥土已裂出指甲宽的口子,如爹满脸的皱纹。爹是老庄稼手,他最懂得土地的秘密。水稻喜水,可水多了也不行。如天上的月亮,月满必亏。水稻长期泡在深深的水里,精神逐渐萎靡起来,失去了抵御天敌的警惕,害虫在根茎叶上安家养儿育女,吸食水稻为生。这个时候,即使太阳吸不干田水,也要挖开田口,让水流尽。没有水的护着,水稻如站队的人一样,从稍息收拢脚站成了立正,昂首挺胸,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害虫们开始怕了,拖家带口,搬离水稻。稻子重新恢复了精气神。

不过,脱水久了也不行。指甲宽的口子,已是水稻脱水达至极限的警告。

约是凌晨,我们扛起锄头出门。走在蜿蜒的田埂小路上,爹在后,我在前,一高一低,走在田野上。月光明净,四野空寂。大地回刍的水已爬上水稻枝头,风吹满野的稻香,和着月光雨露,拂面而来,月亮在村西的大屯坡顶停下来,仿佛已陶醉了。大地的歌手们,像是累了,歌声没了先前的紧密绵实,已变得稀疏婉转,如小弦切切,秋日私语。

我们来到三角田,大田坝很清静,没有望见一个人影。沿着沟渠里流来的后寨河水,舒舒缓缓,清可见底,自由自在的小鱼儿,似乎觉察了一个影子遮挡了月光,倏地消失于水。

爹挖开三角田与沟渠联结的埂子,如腿粗般大小的清水从田口轻轻淌进三角田,发出吱吱的喝水声。爹没有堵死沟渠,独自享用,而是让水自由分配。那剩余的渠水,若是下游没有人家放水浇田,又重新归到后寨河里去。

我和爹坐在草埂子上,爹唱起了《三国》:“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我托起腮巴子,远远仰望走向西山的月亮。那位站在树下拄着拐杖的老妇人,依旧向我眺望。

大田坝上,空气干净透亮,阵阵稻香扑鼻,月亮渐行渐远我禁不住靠着父亲厚实的臂膀,一觉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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