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下了一场一场,撒落满山的嫩绿,如雨点集成的水洼,慢慢淌散开去,水汪汪的绿,漫过山野。
友人约了几次,到沙湾布依人家去过三月三,吃黄米饭。
沙湾不远,在县城北郊四五公里处。东西相对的两排青山从城北绵延至夜郎湖,两山之间空出二三公里宽的坝子,丘陵矮山相间,水田旱地相连,村庄依山傍水,小河蜿蜒曲折。站在高处俯瞰,沙湾像一弯残月,仿佛是追赶太阳时不慎跌落在黔中高原的大山之涧,孤寂了千年万年;沙湾又若是一艘远行的航船,搁浅在乌江南源夜郎湖畔,一头接着县城,一头连着水湾,执著地等候重新起航。
春天里,密蒙花开,瓣如米大,花色微紫。《本草纲目》记载:“密蒙花味甘,平、微寒,无毒。主治青盲肤翳,赤涩多眵泪,消目中赤脉,小儿麸豆及疳气攻眼”。布依人家把密蒙花摘回家来,用水煮沸,微紫的密蒙花魔术师般把清水染黄。滤去水中残渣,倒入糯米,让糯米浸满金黄,捞出糯米放入竹甑蒸熟。黄米饭做好了,饭粒如碎粒金子,黄浸浸、亮峥峥,香味扑鼻,令人食欲大开。吃一口黄米饭,松软绵实,淡淡香甜,沁人心脾。顿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
三月三,山花浪漫,布依人家的少男少女情窦初开。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送黄米饭到小河边去吃,顺带找寻各自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终于,在三月的一个雨后,我们暂停手中的忙碌,与沙湾不期而遇。雨后的沙湾,山野空濛,空气清湿。雾霭从山脚冉冉爬至峰腰,或至山颠,氤氲环绕,仿佛蓬来仙境,飘缈虚幻,如梦如诗……
沿着沙湾小河一路向北,两岸杨柳依依,柳色新新。小河之水源自地下溶洞,清凉彻骨,终年不竭。早起的水牛,跪卧在河坝上,吃饱了,陶醉了,抬头回刍。已有喜垂钓之人,散落在柳丛之中,静静地盯着水面。水中的鱼儿,显然不知危险的到来,它们依然快乐无比,有的在水面做起鹞子翻身,如石头落水,发出“咚”的声响,溅起层层涟漪,在河面上扩散开去,又消失于水。
空山新雨后,布谷、八哥、红尾雀、灰雀、白鹭、黄鹂……全都从窝里走出来,像是恋人伴侣,成双成对。亦若是亲朋好友,一群群一伙伙。还有一些爽性孤单一人,或站绿树枝头,或停长长的电线之上,或藏草林深处,叽叽喳喳,吚吚呀呀,唧唧唔唔……,时高时低,时疏时密,短一声,长一声,一场天籁之声的大合奏,满空唱响。
我拿出手机,轻轻地向鸟儿靠近,我想用照片记下鸟儿的自由自在。然而,还未等我按下快门,鸟儿倏然飞走了。满屏的图画,除了碧绿的枝叶,几根乌黑的电线,留下天空和鸟儿飞远的影子,模模糊糊,若隐若现。
路边的七姊妹花,开得甚是娇妍。一篷篷,一簇簇,彼此拉开较远的距离,在春光里互相谦让,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七姊妹花掌不大,花瓣细小而繁多,粉白红艳,花色各异。残留在花朵上的春雨,已汇成点点雨珠,超脱凡俗,明净透亮。雨珠似乎舍不得落下,即使大半个身子已悬空吊起,仍紧紧地拽着瓣尖,等待阳光。
天上七仙女,地下七姊妹花,天上人间,传说与现实,应不是巧合?或许,那天上的七仙女过于挂念人间烟火,返回天庭时故意遗失一条丝带,却不幸飘落在这大山深处,寂寞了,化着七姊妹花开遍尘世山岗。织布人望见了,怜惜了,依着这七姊妹花的花瓣,绣在衣布上织成了碎花衣裙,女人们穿在身上,仿佛七仙女般来到人世间。
河岸两边的田野,四季豆、黄瓜、辣椒、西红杮、茄子……,那些庄稼的花朵,毫不示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一垄连着一垄,一畦接着一畦。有的已结出果实,农人们正在忙碌着把一个个蔬果摘下来,装满了一筐筐,送进城里去。一片片正在转绿的葡萄架,铺满重生的鹅黄。绿油油的韭黄,顺着丘陵坝子起伏,漫至山际。庄稼是人世间最美的色彩,农人的希望,盈满村庄。
已有一些少男少女,身着节日的盛装。他们用竹篾编织成缸钵一般大小的方箥箩,盛着黄米饭、腊肉香肠血豆腐,还有红线拴着的一双双红筷子,送到了小河边的青草地上,坐在七姊妹花旁津津有味吃起来。
那些少男少女们,一边吃着黄米饭,一边唱起了山歌。
妹拿花鞋丢上天
花鞋落到水中间
哥有心来捡花鞋
无心你莫河边玩
……
花连树来树连根
钥匙连锁锁连门
钥匙只连一把锁
小哥只连妹一人
……
唱着唱着,心里就把彼此挂在了心上。若是父母们都不反对,那男女二人就成了一家,生儿育女,和和美美,地久天长……
游够了,黄米饭也熟了。我们走进布依人家,长长的坎子三层的房,灰瓦白墙。摆一桌布依人家的八大碗,一碗腊肉蒸黄米饭、一碗荷叶香焖鸡、一碗油豆腐焖烧肉、一碗野菜炖豆腐、一碗薄荷水煮鱼、一碗干菜炖豆米、一在碗干豆角炖腊肉骨头、一碗油炸夜郎河虾,配上来春天里的霉豆腐汤汤凉拌折耳根叶、酸芹菜蘸糊辣椒水,满上醇美的米酒,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布依人家的好菜吃不完,香甜的烧酒吃不干。我们边吃边聊,吃得个个脸红声音大,说起话来如梦中呓语,神仙闹架。
竟然,我们之中还有不醉之人,不断提醒要转回到城里去。大家晃悠悠走下布依人家的石坎子,飘飘荡荡,似醉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