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高原上,有高山、坝子、丘陵和暗河,高山一座连着一座,挺立着灰白的石头,长年累月地仰望,不变色,不弯腰。故乡的山,裸露着石头,还有小草,灌木和野花。在岁月的变迁里,小草枯了又枯,灌木黄了又黄,只有野花和石头,在不同的季节的绽放。我知道,灰白的岩石,不会变换,而那些野花,全都在交替变换,正如我的村庄,人走了一节又一节,只有那小河和石板房,在风雨的袭拢中变得坚强,绿和灰白,是她们永恒不变的色彩,我永远走不出这个村庄。
农村的孩子,六岁已经长大。打猪草,割草,挖地——许多农民的手上活路,已全然尽晓。那些艰辛,全都铭记于心,那些快乐,永生不忘。放牛,那是一个轻松的活儿。记得,我坐在牛背上吹过箫笛,我站在高高的看牛坡上唱过山歌。时至今日,我真的不知道,那些让我欢喜让我哭的山歌,如我初恋的情人,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我是啥时把她丢失,我一句也记不起了。只记得,有几次,我站在高高的山颠与那山的兄弟姐妹对山歌,我唱赢了,就笑;唱输了,伤心地哭泣。
那是的夏季,稻穗抽台,包谷花开。我如往昔一样,把我们家的水母牛赶到山上。石山上阡陌纵横,把石头、小草、野花和灌木切成一块又一块。我常常坐在坚硬的石头,看着不太广阔的田野和绵延的大山痴想,山里有许多乐趣,比如野刺梨、大树檬、栽秧檬、桨子檬,野樱桃——这些野果子,那样的酸,那样的甜,仿佛那悬崖上的青草,诱惑着牛儿的眼睛。我们掏摘这些野果的时候,知道哪儿危险,哪儿安全。爬树的时候,我会紧紧地抓住那救命的树枝。要是我知道,我们家的那头水牛会从坡上滚下来,我一定会好好的守着它。其时我是知道的,从那座山上滚下的牛太多了,村里很多人总是把牛往那石山上撵,然后任它好自为知,石窝里的青草再诱人,那也要珍重生命吧,牛在为了吃到那口青草而不惜生命的细节,如那跌落在海里的碎石,或是祖母逝去的秘密,我病重的时候,祖母说:“儿啊,真是要死的话,我这么大年纪,我替你死吧!”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祖母却死了,我的父辈和兄弟姐妹总是埋怨,但谁也无法知晓这是为什么,最后归结为宿命,可我常在书本上或是从一些成功人士的口里听到,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对于命运,我这样思索过,人生好比一本书,有多少页,每一页上写着什么,好像一切都无法改变。也许这是我缺乏勇气,不敢面对生活的挑战。仿佛我的祖母,还有我们家那头水母牛,冥冥之中注定,祖母要在那个春天离去,水母牛要在那个初秋远去。
父亲没有责怪我,水母牛从大屯坡滚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死,只是摔断了前后两条腿。我们家那头水母牛躺在开满包谷花的地里,她多次企图站起来,但每一次都失败了,而且还压坏了许多正在背包包的包谷杆,以致于那块地的主人说:“眼看着就快收获了,压成那样子多可惜啊!”那家人没要我家陪,只是一次次叹息。
土兽医爬便了黔中大山,寻觅了众多接骨良药,父亲把圈里的整理得干干净净,昼夜守着水母牛,那头才有三个月大的小水牯也日夜呼叫,我们家那头水母牛没有站起来。秋收即将到来的时候,父亲请来的表舅家的三女婿,那是一个八字胡,他是一个牛贩子,腰里总是逼着一把牛角刀,村里的人都不喜欢他,只有三表姐喜欢他。村里人都有一种忌讳,即使要卖掉牛,也不能说,如果在没有卖掉牛之前说出要把牛卖掉了,那牛不是暴病而亡,就是让强盗偷走了——这又是一个秘密,没有人能够诠释,亦真亦假,也没有人敢触犯,牛不乖,生了怨恨,牛失去了价值,必须要卖,一切都是悄悄进行。《西游记》里的牛摩王,是我脑海里牛王菩萨的模样,尽管它没有想象中的菩萨心肠。每年农历十月初一,传说这是牛王菩萨的生日,农村人都要宰鸡打粑粑。收获了,也有牛的一份功劳,把粑粑捏成一托一托的,挂在牛角上,牛王菩萨啊,吃吧!把三撮带血的鸡毛贴在牛圈门上,牛王菩萨啊,啃吧!晚宴的时候,洒三杯酒,牛王菩萨啊,喝吧!家家户户都那样虔诚。我一直以为我们家的水母牛会吉人天下,慢慢地站起来。但是,当我看到那孤怜怜的小牛儿和父亲愁眉苦脸的面容,我仍然还相信牛不会被卖掉。那个十月的“小阳春”里,三表姐夫用了300块钱,拉走了我们家那头水母牛。
那年,我十九岁,从师范毕业,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师。父亲要卖掉那头用600元买来的水牯。
那是春天的清晨,大地显得很安静。大田坝已成了花的海洋,一望无垠的油菜花,如大海一般漫向天际。父亲、我、还有我们家的那头牛,一起走在花丛的小径上,轻风不时把一片片花瓣吹落到我们的身上。牛走在前,绳子就搭在牛背上,虽然它偶尔伸长脖子去啃路旁的小草,但牛还是很老实的,没有去损害田里的庄稼。父亲嘴里含着一根烟杆,他一边走,一边巴嗒巴嗒地吸着。我走在最后,跟父亲和他的水牛,无语。
对于我们家的前两头牛,在我的记忆里,那头水母牛因为吃草,走到它不该去的地方,结果从山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做不了活路,被卖掉杀了。那头小水牯太小,接不了它母亲的班,便宜卖给大伯家,大伯家耐心把它喂大,后来卖了给三哥接了个媳妇。
而这一头牛,我们一起长大。回忆总是比未来还要温暖,在过去的春天里,因为牛又要劳动了,我们一定要把牛喂得壮壮的。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田野里,黄澄澄的油菜花丛里长满青青的草。每天,我和伙伴们,如蜜蜂和蝴蝶一样,在油菜花里玩耍。我们放风筝,还有扯草。青草就长在油菜花丛里,我们扒开油菜花,把青青的草扯到箩筐里,背回家喂牛。每当我把草倒给牛吃时,它总会伸出长长的舌头,添我的手,直到如今,我还记得那来自牛身体里的温度,热乎乎的——
父亲一直告诫我,作为农民的儿子,就应该学会农民的本领,否则,将来成了一名书呆子,书没有读好,地也不会种。我牢记父亲的教诲,只要有机会,我就学犁地。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在我心里,犁地也是一门手艺。那时,父亲犁地时,我总爱在父亲身边。有时,父亲累了,他就坐到地埂上吸杆叶子烟,这时候,我就去学犁地。犁地如搞学问一般,虽然不深奥,但是也是不易掌握的。要是把犁把撑高了,犁铧就会深深地陷入土里,牛拉不动,站着不走,甚至把犁拉断;把犁把压低了,土犁浅了,种不了庄稼。一定要撑正犁把,向左或是向右歪一点都不行,因为撑歪了犁把,就会犁冒干,有些地就没犁着,没犁着的地就荒费了。那时我根本就没有控制牛的能力,但是,我们家的水牛按着自己的本分教会了我犁地的本领。有一天,我真让城市抛弃了,回到村里,我还能靠种地养活自己。
牛和土地一样,是农民的命根子。父亲用他的一生来爱护这命根子。父亲的背上总是背着一个箩筐,箩筐里还有一把镰刀。只要下地了,父亲都会背着一箩筐草回家来。冬天的时候,田野里的草都枯黄了,父亲就想方设法让牛吃饱。秋收时留下来的包谷杆上,还剩下一些包谷叶,父亲常站在牛圈门口,顶着寒风,一皮一皮地把包谷叶撕下来喂牛。当然,牛过冬的主要食物是稻草,那些年月里,稻草很贵重,常出现偷稻草的事情。许多夜晚,父亲就睡在我们家的稻草堆里,为牛守着过冬的食物。
父亲第一次卖牛,我没看见。父亲第二次卖牛,我亲自参与。父亲的叶子烟熄了一支,他又燃起一支,他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父亲的这种吸法一定损害了他的身体。我不敢劝阻,我知道父亲的心里很难过,我的心里也很难过。父亲和他的水牛,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不知道,或许父亲自己也不知道。我总是这样想,关于牛和土地,没有哪一代农民会有父亲这一代人的感受了。事实上,随着农业机械的推广,牛正在从一种生产资料向生活资料转变,牛于土地,价值越来越轻,牛于人食,显得越来越重。
牛市上人很多,父亲和他的水牛站在市场的边角,牛抬起头,静静地望着远方,父亲站在牛旁,狠狠地吸叶子烟。
“老者,你的牛多少钱?”
“你们买去做啥?”
牛贩看看父亲,又看看牛,然后说:“你想心卖不卖!”
父亲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牛贩子,他大口大口吸烟,接着就佝着身子使劲咳嗽。牛贩子笑笑走开了。
几个牛贩子来买父亲的牛,这样的局面反复上演。我跟父亲去卖牛,只不过是怕父亲得了假钱或是发生意外。对于如何卖,卖给谁,我不会和父亲争执。我多次想劝父亲尽快把牛卖了,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我想,父亲之所以到春耕到来之前决定把牛卖掉,他还是想把牛卖给庄稼人,可又有哪一个庄稼人愿意买一头老牛呢?
后来,父亲还是把牛卖给了牛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