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农民,农民记住的是农历,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公历。
今天是初几了,他掐着指头沉思一会儿,今天是七月初三,他该接先人们来家做客了。看那到处飞的张觅娘,他不知道其实那叫蜻蜓,他总是认为那就是先人们。不然,为什么那总是在三四月和六七月出现呢?三四月恰是清明,那是把好吃的都送到先人们的住所,和先人们闹热闹热;七月,先人们就要来家里做客。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子女们曾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前人的规纪,后人的模样。
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不足一平米的纸,那是先人们的牌位,上面写着先人们的名字。他没有上过学,但是,他知道谁是始祖、谁是一世祖……各人有各人的位置,他也给孩子们说过,将来他和孩子母亲就放在右下方的空位上,他可以不和老伴葬在一处,但是,他和她的名字要在一处,当然,他也有大男子主义,要把他的名字排在前,尽管还不知道他和她谁去在前。
那张纸是卷起的,他慢慢地打开,然后挂在堂屋的四方桌前的墙上。他燃了三柱香,“先人们,请来家了。”他像是知道先人们早就来到门口了,只是还没有听到后辈请,又赌气不进家。先人们像是来家了,在那张纸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他也坐下来,燃一杆叶子烟,嘴吧嗒吧嗒响,眼睛盯着先人们瞧。他和先人们,就被一道门阻隔在了两个世界,他不知道先人们想不想他,他确是想先人们得很。七月半,墓门开了,先人们来家了,他们彼此看过够。
饭菜都熟了,“乱管吃了,还不到赶场天,赶场天割些肉来。”他对着先人们说,但是,先人们没有回答,也没有动筷子,一桌子的饭菜好好的,只是热气不停地往上冒,温度慢慢地降下来。烧纸钱,瞌个头,让先人们保佑孩子们在外面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好不容易跪下去,好不容爬起来,坐下来,端起了碗,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哎,老了,骨头硬了——。
赶场天,他来到场上,走到猪肉摊前。
“割点吧!老老,鸭猪(公猪)的!”
“咋样割。”
“十五块。”
他几天没洗头了,像是生跳蚤了,他搔了搔头。
“十四块吧!”
“毛猪太贵,得不到啊,老老。”
他又搔了搔头,说:“那就来两斤吧!”
“不多来点。”
“天气大,搁不得。”
“瘦的多还是肥的多。”
“一样一半吧,供老祖公的。”
“老老,来两斤水果吧”
“多少钱一斤啊!”
“一块五。”
“不得少啊!”
“最低价啊!老老。”
“称两斤吧。”
小背箩满了,他该回家了。
卖菜由他办,做菜有她,他把几个苹果洗干净,装到盘子里,放在牌位前,他又燃了三柱香,就坐在了方桌前。
饭菜熟了,香喷喷的,七盘八碗地搬在桌子上。
“先人们,快请来吃饭了。”
烧纸钱,磕头,坐下来。挟一块瘦肉放进嘴里,嚼了好半天,就是吞不去。想吐出来,又舍不得。他放下了碗,端起一盘肉,走到厨房,用手从嘴里把肉拿出来,和盘里的瘦肉一起放到了蒸板上,拿起菜刀砍细后,又重新坐下来。他没有抬起碗,又像是想起了伤心事,老了,牙齿不好了,连瘦肉都得不到吃了。
天一亮,他就起床下地了,秋天的田野,稻谷飘香。走进地里,玉米棒子大大的,四季豆长长的,毛豆鼓鼓的,瓜儿圆圆的。先摘什么呢?他有些踌躇了。
供先人的饭菜,是不能用盛饭盛菜的,如是用盛饭盛菜来供奉先人,那先人们那一顿就只能饿肚子了,据说是这饭菜已让先人们头一顿吃光了,在人们的眼睛里虽还以饭菜的形式出现,但是,在先人们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小时候,他的父亲就告诉了他,那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现在,他想通了,因为,先人们和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各个世界的认识有差异,这本是天经地仪的事情。
今天先吃玉米棒子吧,他扳了一篮子,回家了。她早就热涨(沸)水了,扯掉玉米叶,先煮几个捆的来吃。煮好了,用碗盛上,摆到先人们面前,先人们啊,请来吃苞谷了!
他又燃起了三柱香,坐在一旁看先人们吃。一些苍蝇,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飞到玉米棒子上,他时不时凑过来,驱散苍蝇,让先人们静静地吃。
“你也来一个吧!”
“你吃吧,我吃不动了。”
他转过脸去,自个儿燃起了叶子烟,秋风吹进家里,挟着叶子烟气飘入她的鼻息。她没有骂他,只是一边弯着腰杆咳嗽,一边说,别吃了,呛人得很。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会不会也呛到先人们呢?他掐灭了叶子烟,默然无语。
秋天的农村,瓜果飘香。早上吃玉米,晚上吃四季豆,今天吃毛豆,明天吃瓜儿,还有茄子,虹豆……青辣椒和西红柿混起来,或炒或烩,那一样都是美味。有时,他想,是哪一位先人,把回家的日子选在了七月呢?他曾经问过他的父亲,但是,他的父亲也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先人们难得来家里呆上如此长的时间,就让先人们尝过够吧!
中午,秋天的太阳如火一样,白茫茫的。他坐在先人们的旁边,趁太阳大,他把纸钱分成一份一份的,摊在大簸箕里,放到太阳里去晒,晒干了,好燃烧。
以前,纸前都是自己买纸来做,现在,只要有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有肉了,谁还吃豆腐呢?他的子女们不是在外打工,就是有了工作搬进小城。七月半到了,一个个来了电话,忙得很,来不了啦,只能带些钱来了。他不怪子女们,但是,他是有些担心,当然,他和她都还与子女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虽不是天天见面,但还是经常听到声音,七月半来了,子女们还不会如他一样想另一个世界的爹娘,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至于他和她都去了,他也会像他的先人们一样,受到子女们如此的待遇,他想过。然而,人去了就成泥,已管不了那么多,再说,他每天做这么多好吃的,不仅先人们吃不到一口,就是他和她,吃起来也困难。
纸钱都分好了份数,放到太阳里。他又燃起了三柱香,然后又去换香蕉。两个放到盘子里供。
“先人们,请来吃香蕉了!”
现在生活好了,不像以前那样艰难,辛辛苦苦一辈子,他像是看透了,自己拿起一个,和先人们一起吃了起来,他吃完了,先人们却没有吃完。他像是想起伤心事,呆呆地坐在门口,让秋风秋热吹打着。
纸钱晒干了,他和她坐在四方桌旁,他们把一摞摞纸钱,用一张纸包起来。包好来,他去村里请来了文化人,写包了。在包上写下年月日物和先人们的姓名及他或是他子女的名字,然后把两封包用细线捆成一垛,中间夹上一匹马和马夫,不知道,这一垛,在先人们的世界里,也如这个世界的汇款单一样,找到它的主人。
七月十三,新亡人(死了还求满三年的人)要回家了。她的母亲去逝才一年,今天要走了,太阳才落山,他家就供起了饭,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家就烧起了纸钱,今夜无雨,今夜月光灿烂。
“妈呀娘,这回嘛,我走哪里去喊妈呀!”
他就坐在一旁,一边吸叶子烟,一边听她说。
她在哭,但是,他不是这样想。母亲来做了十多,要走了,她们是该摆谈摆谈。
“妈啊娘,记得每次去赶场,你都会来找我,让我到你那里去吃饭,我不吃,你就要气,妈啊娘,这回嘛,我去赶场嘛,还会有哪个记着我吃饭啊——”
“妈啊娘,你有一颗糖嘛,都舍不得吃,都要走十几里路送来,这回嘛,还有哪个会送来哟!”
……
围观的村里人劝了许多次,一边劝一边擦眼睛,但是,他依然无动于衷,有人说,让他劝劝,他平静地坐着,自顾儿吸那呛人的叶子烟。村里人都说他是一个狠心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他总是这样想,一个喊了六十多年妈的人,突然之间没有喊了,好不容易能大声地喊,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喊一次吧!再说,母恩浩大,永生永世也无法报答,多流几颗眼泪,那也没什么,更何况,她们母女俩是在谈往事呢?
“别哭声了——”村里人用袖子封住了她的口,她使劲地挣扎,断断续续地冒出“妈啊娘——”
燃烧纸钱的火熄灭了,秋风吹来,拨起黑色的纸灰,在月光下拉长,有些跌落在村庄之上,发出零碎的声响。她的妈走了,他和她,躲在月光的影子里,没有人看清他们的面容,也没有人听到她的声响。
七月十四,老亡人要走了。他家也如前日一样,早早地请先人们入席,吃过饭,他就找来一个铁锅,准备烧纸钱。一垛一垛的纸钱如小山一样堆起来。他燃了一把香,每走十步插一根,虽然七月十四的夜晚有月亮照着,但是,他依然担心路黑,先人们对或多或少地喝了一些离别酒,要是摔到了,那就不行了。
小时候,他不仅爱插香,还喜欢到小河放河灯,放完河灯,他就匍匐在石桥上,用耳朵贴着桥面。父亲告诉他,每一盏河灯,会为一个失落在河中的孤魂照亮前方的路,而先人们,总是从桥底经过,他们曾听到过先人们远走的马啼声响。
一把香插完了,点火,纸钱就燃起来,他摘下牌位,在火上一烤,先人们一个个从牌位上跳下来。他把牌位卷成一团,她就把卷成一团的版位放进了柜子里。
纸钱燃烬了,先人们走了。他就来到桥上,坐下来,燃起了叶子烟。月光如水,静静地从天空中流淌下来,孩子们早已睡去,河里早已没了昔日的河灯,而桥下,只有流水叮咚——他不知道,消失是一种正确,还是一种错误,但是,不管是正确或是错误,他都牢牢的记着,忧伤而温暖。
夜一步一步地走进了七月十五。那道阻隔着两个世界的门,在月光下让时间合上了,当时间再走到下一个秋天的时候,它又会重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