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很高,很远,在乌蒙山脉南缘边角,在普定坪上的大山之中。
去枫林,竟是那样的不经意,丝毫预感都没有。那个春天大旱,到处呈现的是死亡与挣扎。举手投足之间,我都没有勇气睁大双眼四望,只是心中那淡淡的悲凉,冥冥之中一个幽灵,影子般与我相度这个春日。坐上车后,才知我们要去枫林,一路上,那个一直支离拼凑的枫林,那又会是哪般模样?
沿着盘延的山路,车子一直向上攀爬。我没有真正见识过乌蒙,那横亘云贵高原的山麓,该是多么的险峻与雄奇?但是,她的边角又是那样的温柔敦厚。没有坚硬高耸的山石,只有那厚厚的、干得裂出一道道大隙的黄土,以及四季常青甚至近于墨黑的杉木。母亲一直唠叨着要这种杉木当作棺材,她和父亲死后一起住进这种杉木,千年或是永远,经得住泥土的深埋和雨水的淹没,直至海枯而石烂。
把车子停在半山腰,我们跟着一位姓杨的枫林人,向着山顶攀越。我也没想到,初到枫林,不是体味她绵延数十里的原始林貌,不是去看像红豆杉这样国宝级之树种,或是坐在千年老树下想一想过去,现在和未来,甚至于听一听枫林的鸟声、风声,以及春天嫩芽冒尖或是树叶飘落发出的声响,真切地感受一下这块远离尘嚣的净土,她带给我们如何的轻松与抚慰。我们要去看一片刚被烈火洗礼过的山林,看死去的草木,看他们怎样在烈火中重生。
那位姓杨的枫林人称作的背盐古驿道,时而石阶有序,时而杂草丛生,时而红如血色的杜鹃夹道相迎,时而乱石满地。去枫林我没有准备,昨晚一肚子酒,一肚子水,这早更没进一粒米。没爬多远,冷汗迭出,打湿了眼镜,模糊了眼睛。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打量枫林,只是一味儿喝水,我想用水掩饰自己的狼狈。好在自己有着巨大的自控力,几次欲昏,也坚持挺住,终是爬上了峰顶。
可能是饿过气了吧!这个时候,饥饿已不在强烈。缓过神来仔细打量枫林,我想,这可以用上悲壮这个词语。火从何起,火为谁纵,不得而晓。过火的枫林,虽然主林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逝去的是一些灌木和青草,但是遍地的黑灰,棺木一样的色泽,在这个即便是暮春的季节,也难免让人感到莫名的伤感和心痛。我们一行五个人都默不作声,各自望着火过之后满山的墨黑与远处迷蒙的大山。我提议给大家与大山合影,留下这一幕。大家仍未作声,但也站进这风景里,成为我相机里的风景。
“拽,拽——”这是牛吃草的声音,对之我不陌生。山腰处有几头黄牛,他们在埋头啃草,我下意识地说出声来:“牛,牛,牛在吃草。”“在哪儿?——”同伴也未看到,他们跟随我的指点望去,“啊!有好几头家呢!”。他们有种惊奇,与我一样。到处都是火过之后的灰烬,牛来吃什么呢?同行的一个人说,去年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杜鹃林,他和他的朋友们,曾坐在花下谈心,似乎有着一件浪漫的事情,他很陶醉。好像还有一棵不知名的树,长着红叶子——他很沮丧,往事仿佛历历在目,但又是那样遥不可及,有着阴阳相隔之痛。不过,好在他是大忙人,电话恰当响起,电话那头说什么要他负责任。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忍不住看他一下,他一脸茫然,似有话,但没有说出口,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草木在火浴中的煎熬,我不知道。但在火浴之后,我还是在墨黑的灰烬中看到了一些嫩芽。他们没有在火浴中死去,而是在火浴中抱着生命的希望挣扎过来了。苍天护佑,他们还是露出了嫩绿,在这个死寂的世界里显得那样耀眼。“你看,他还没有死——你看!”我的同伴们都那样兴奋。
初见枫林,没想到会是如此。片段拼凑支离真成了现实中的破碎,我那个心中的向往,仿佛一潭搅浑的水。从森林里走过,我想离开的时候,要是下一场雨,那是一种浪漫,或是一种伤悲,我要写一篇文章,以雨作结,表达我的离愁别绪。走出森林刚要上车的时候,天空真是落下了雨滴,我欣喜惹狂,高声大叫,满脸是雨,是泪——
那位姓杨的枫林人要留我们吃饭,他把我们招待在一个姓龙的枫林人家里。她给我们预备了三样菜:一钵鸡肉,一钵腊肉,一钵酸菜,一碗辣椒水。她的菜做得很清爽,特别是那钵鸡肉,用清水和辣子个个、新长出来的花椒叶煮出来的,没有什么色香,但吃在嘴里,香进心里。她说自己吃过了,站在旁边,一边准备着给我们盛饭,一边不停地念叨:“得闲的时候,你们带起家人,来嘛,来枫林,来之前的头一天给我说一声,我杀一只羊,我喂得一百二十多头;我再给你们推一锅菜豆腐,我家里还有一百二十多斤黄豆——唉,昨天晚上,我不晓得你们要来,不然我拿一只小点的羊子来杀起,再推一锅菜豆腐,唉——”。她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重复,她像是在抱歉什么,又想是弥补什么,她是那样不自然,总是觉得欠我们什么。她给我们添饭,我们吃饱了她还要坚持添,她真的要弥补什么?直至我们离开,她还那样叮嘱。
坐上车子回城的时候,我那如浑水般的枫林,慢慢变得清澈起来,我开始明白人们为何如此向往枫林。枫林的美不在于景,而在于人。这个乌蒙山麓的南缘边角,除了山石的坚硬,还有米酒的纯净和厚重,让你醉死也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