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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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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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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雨


入春以后,我莫名地想雨了。“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夜喜雨,淅淅飒飒,洒落山野嫩绿,遍地花开,一夜无眠。

“轻雷隐隐初惊蛰”,春雷划破天空,大地软和起来,草木冒出头,远远望去,泛起一抹抹绿荫,楚楚动人。大人们嘱咐孩子,一边听雷,一边伸出双手,摸一摸肚皮,或是肉身骨节,这一年康健护体,疼痛远离。

春雨的颗粒在雷声的吼叫中慢慢长大,落雨的频次越来越密,回春的大地早已松软。清明前后,栽瓜点豆。后寨河沿岸,稀稀拉拉的打起水田,村里人培土育种,香纤棍般的秧苗,一粒谷子一星鹅黄,村里人小心翼翼地一株一株插进水田稀泥里,秧苗的嫩芽露出水面,看起来歪歪斜斜,怎么经得住日晒雨淋?令人心生怜惜起来。然而,一天春雨或是春阳过后,除了少数没有站实泥土而浮上了水面,绝大多数谷粒已钻入厚实的泥土,站直起身子,雄纠纠昂首挺胸,在春风中摇曳,时而泛起涟漪,消失在一水淡淡的绿。

辣椒、茄子、西红杮、四季豆……,蔬果幼苗,满田满坝,春耕秋获,喜不自禁。“咕咕,快栽快割……”,鸟儿声声催人忙,村里人的希望顺着农时播洒,依着日子破土发芽、开花结果。

风调雨顺的年,临到立夏,雨水已涨满后寨河。小满过后,村里人把两岸的水田整理得明澈亮晃。村里人家加快追肥的步伐,待到秧苗根有了三至五个蘖芽,便迎来开秧门的日子。有时,村里人会带上锣鼓唢呐,大家集聚在秧田埂子上,敲锣打鼓,吹一调《田园曲》来开秧门。乐曲未完,众人已按捺不了春忙的喜悦,纷纷跳进田里,拨秧育栽,惊吓得秧鸡顾头不顾尾地躲进草丛。

若是遇着春旱,村里一帮人围着父亲,让他算一算哪天下雨。

父亲是一个农民,六十轮甲子倒背如流,父亲的日历里,全是天干地支。比如,这一天是“戊午”,甲子纳音就是戊午己未天上火,那是太上老君丹炉里的火。这是一个下雨天,而且雨量不小,村里人半信半疑。

父亲说,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若是遇着金木水的日子,虽生水而要出太阳,即使出不了太阳,也下不了大雨。但是,火土克水,甲子为火或土那天确是有雨。

父亲从未上过学堂,扁担长的“一”字不识。父亲是从老辈人那里记来的。我注意比对过父亲关于甲子中的火与那一天的雨,有时确实大雨倾盆,有时碧空万里。或许是一种巧遇,亦是一种错过,日子本来就是一种巧合,村里人从来不计较日子的真假,只是有着那纯朴善良的心肠,在久旱中盼望一场甘霖,湿润僵硬的泥土,滋养草木虫子,还给大地生机盎然。

于是,遇上十天半月不下雨,露出干旱的苗头,村里人想雨了,他们虔诚地问我父亲,哪一天甲子有火,有火就有大雨。

“立夏不下,犁耙高挂。”春夏连旱,父亲开始急了,下地或是坐在屋里,他总念叨,再不来场透土雨,下个水涨河翻,那就误农时了。

接连的太阳,吸干了河里仅存的水,后寨河陷出满底的褐黑,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水田里的秧苗倒是高兴,一天长出一个高度,绿油油的,绿得那样喜人。但是,旱地上的庄稼和满野的草木,还没有展露几天有生气的绿,就大病在身,蔫巴佝偻,枯萎起来。村里人整天汗巴雨滴奔走寻水,好不心烦。于三哥下到深不见底的溶洞里找水,再也没有爬上来。于三嫂撕心裂肺的哭喊,三个未成年孩子裹上满头的白孝布,稚嫩的泪水流下来,刀子般扎进村里人柔软的心里。村里人在一个碧空无云的日子把于三哥安葬,擦干眼泪,手拿一把亮藳点燃,照亮觅水的路继续下到溶洞里去。有了于三哥生命的代价,村里人找到了水,保住了庄稼苗。

太阳越来越毒辣,烈焰阻滞风的流动,煞白煞白的阳光,如芒在背,晒得鬼喊。父亲暗自欢喜,那雨即将到来,他仿佛走进水涨河翻的田野,打水田了,牛在前,犁在中,他在后,田坎上还站着我们家那头大黄狗,摇头晃脑。

水火不容,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最烈的太阳才会看到雨呢?在父亲记录时间的方式里,雨源于火。毒辣的太阳过后,必将有一场雨,或大或小,或长或短,这像是天意,天意不可为。父亲的窃喜之中,明显有隐隐约约的担忧。上天是公平的,天大由天,喜也好,悲也罢,村里人已司空见惯,从不存半分侥幸,他们早已蹲起马步,双脚踏实泥土,迎接未来不可预知的担子。

人心难改,天变一时。果然,乌云吞噬了太阳,大风吹熄了烈火,天空电闪雷鸣。大地尘土飞扬,草木吓弯了腰,只有村里人镇静得很。走在归家的路上,父亲不紧不慢,稳稳当当,他不时抬头看天,等待雨的下来。

这是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阵势,像个假装哭泣的人,声音哭得老响,就是没流下几滴眼泪。雨水还未打湿灰尘,密云慢慢疏散,天空一下子高起来,露出蓝天笑脸。算是下过了一场雨,只是大雨暴雨落到了别处,甚至夹杂冰雹,不仅透土了,还打折了树叶花果,水漫金山。

俗语说,人忙天不忙,早迟一路黄。还是在一个毒辣的太阳天气,父亲终于等来了一场透土雨。雨来之时,如汤圆般又大又白,打断了屋后树,打破了房上瓦,打得村里村外哼哩晃噹响。记得,冰雹下得止不住时,村里人家家户户敞开大门,把屋里的锄头耗刀,全都抛到院坝里,一边丢一边喊:“下白雨啰,下白雨啰……”,顿时,铁敲声,哭喊声,下雨声,混在一起,村庄沸腾了,冰雹像是渐渐小了。母亲说,白雨见了农具,冰雹的心就软下来,在半空中化成了雨水。

雨未停,有些性子急的人,他们穿起簑衣,戴上斗笠,扛起犁耙,赶着牛儿耕田去。一个看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村里人来不及心伤,全都走进水汪汪的田野里。

雨一直下,从白天下至夜晚,越下越温暖,越下越缠绯,如时间滴滴答答,若小弦切切私语。村里人心上的伤痕,如泥土上干裂的口子,在雨水的抚慰中重新愈合,每一个人都在雨声的吵闹中,做一个秋收的梦……

一觉醒来,水已冲走遍地狼藉。田坝里,一声声耕种的吆喝此起彼伏,一块块水田明澈亮晃起来,忙得手脚不得闲的大人们,满脸的水珠,像雨,像汗,像泪滴,忍不住抹一把,和上一些泥,花了脸,彼此看着,“哈哈哈”笑出声来。有了水,田野还了魂灵,庄稼绽放人世间最美的色泽。

“芒种打田不座水,夏至栽秧少一等。”夏至一到,后寨河两岸关上了秧门,至此,村里人枕着蛙声,守望满坝的绿由淡渐浓,直至缀满养命的金黄。

有人说,我的父亲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村里人明白,那是一种戏谑和讥讽。父亲无所谓别人的评说,他只想在自己的时间里,做一个真实的农民。

我很崇拜父亲,一个不识字的农民,怎么会有如此丰富的知识?而且全都储藏在大脑里。除了农历物事,还有封神、秦皇汉武、三国隋唐、宋元明清……,古老的历史,众多的人物,正史轶事,想说想唱,开口就出,信手拈来,栩栩如生。我一直向着父亲学习,我学会了种庄稼,掌握了农民谋生的手艺。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记不住父亲的农历物事。

每年立春后,岁月重新轮回,我爱站在小城的窗前,望天上云卷云舒,盼一场雨。有时,我忍不住打电话询问父亲,哪一天下雨。若是不灵验,我就回到村里去,听父亲说他时间里的雨。父亲很高兴,越说越有兴致,还会来一调唱书,“诸葛亮骂死王朗”,或是“岳母刺字精忠报国”。母亲躲在厨房里,做了七盘八碗的一桌菜。这一顿饭,父亲多喝了几杯酒,母亲多吃了一碗饭。人生最美的时光,简单如此。

那年冬末,春天即将来临,父亲却永远离我而去。没有父亲的岁月,举手投足之间,我总是禁不住想起父亲。特别是在农历的节气里,特别想念父亲说的透土雨,那雨下得壮怀激烈,下得酣畅淋漓,下得水涨河翻——那是父亲农历里的雨,悲天悯人的雨,养育我生命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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