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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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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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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灯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在一盏灯里。那个人先看到了灯的光亮,不是笑,而是大哭一声,如那天上的闪电,光总是先于雷声。源于心灵的恐惧与欢喜,定是先划破天空的闪电,却不是那一声惊雷。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母亲用自己的命,哺育着孩子的命,那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与死神搏斗,母亲大汗淋漓,“黑白无常”已把她押至阎王殿。母亲拼死挣扎,撕心裂肺,天地为之震憾,阎王也有了菩萨心肠。灯光里,母亲活了过来,张开双眼,使出平生力气,望见了孩子,望见自己心中的光明。孩子就是听到了那光的响动,一声哭喊,哇哇坠地。母亲望骨肉的眼神,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着一个生命的接续。

母亲说,我来到这个世界,毛茸茸、瘦精精。她看见医生抱着我走进急救室,痛不欲生。外婆早已备办了一盏灯,那是一个碗,盛满菜籽油,一根棉花灯草,燃在母亲的床头。医生几次责备,不能在病房里点灯。外婆乞求,村里人家的孩子降临,都要在床头点一盏灯,驱走黑暗,照亮前程。医生说,治疗我的保温箱里,就有一盏灯。保温箱模拟母体的子宫环境,住在保温箱,像是母亲的身体里。一个人生命的开始,就在母亲的灯光里照着。

一天,三天,七天,三十天,一百天,一年……村里人家每一个孩子,周岁之前,每到那个时间点,在卧房床头安放一张桌子,燃起一盏灯,煮好两个荷包蛋,盛在碗里,且在碗的右边放上一双筷子,搁在灯旁,供奉送子婆婆。睡梦中的孩子,嘴角向两边伸展开去,稚嫩的脸蛋露出微笑,天使般灿烂。村里人说,看,送子婆婆逗孩子笑了。一笑春光媚,一笑百病除,孩子仿佛爬上了一道坎,看起来长高了一头。

最危险的是前七日。脐带发炎,惊风发热,啼哭不止,哪一样都会夺去孩子新生的命。村里人彼此遇着,问一声:“有七天不得!”“过七天了”。七天一过,洪福齐天,灾病逃离。

最隆重的是百日。一盏灯下,剃头师傅挥舞明晃晃的刀片,剃下孩子细茸的乳发,让光漉漉的小脑壳在风雨艳阳里磨练,慢慢生长出又粗又黑的新发,密实浓墨,越长越大。

有的人家,心疼孩子的哭闹,就在百日这天的灯光里许一个愿,等到十二岁,才动刀子。

临至那一天,在堂屋的神龛前燃上一盏灯和香烛,外甥(女)剃毛头,娘舅先剃头三刀。娘舅边剃边唱:一剃康健平安,二剃富贵荣华,三剃前程似锦。娘亲舅大,娘舅那三刀,实际上是母亲的“三刀",为儿女剃发,那是对儿女即将远行的告别,亦或是谆谆嘱咐。长大的孩子要离娘,无可厚非,天经地仪。

“三刀”过后,德高望重的剃头匠接过刀子,留了十二年的乳发在“唰唰”的剃刀声中飘落一地,母亲转过背去擦一把眼泪,小小少年,从此多了一些烦恼。

儿女的生日,母亲的难日。母亲说,生我的时候是在二月,天麻麻亮,我属马的,那是厩内之马,喂饱了草料。母亲的每一句话,都是对我的祝福。

仲春,油菜花开遍山野,村庄在花香鸟语中醒来,炊烟袅袅,香气扑鼻。每年我的生日,母亲起得特别早。或许,在母亲的岁月里,她一直都在念着。母亲起来后,先是打开大门,望一望遍野的金黄,似乎陶醉于油菜花的芬芳,然后洗漱装扮自己。母亲满心虔诚,拿出那一盏灯,那是一盏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或是一个碗盛菜籽油的一星灯——从大姐出生的那一天点燃,那一盏灯,就燃在母亲的心里,从未熄灭,照着她的六个儿女一路前行。每一个孩子的生日,母亲都要拿出那盏灯,看一看,想一想,为儿女祈祷。

母亲把灯搁到神龛上,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灯草。那火光微弱,在春晨里左右摆动,像我初学走路的样子,在母亲眼睛里,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摔倒。母亲伸出双手,围住燃烧的灯草,那火光旋即站直了身子。在母亲的护佑下,火光慢慢长大起来,春风吹到堂屋,火光越烧越旺,满屋灯火辉煌,照到了母亲的心坎上,满脸春花。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在这些时日里点灯呢?母亲说,那是照亮生命的灯。我常看见母亲点亮一盏煤油灯,一手把那鸡蛋竖起来放在火焰之上,另一手围起灯火集聚起来穿透蛋壳,一个生命被火光照亮,兴奋异常,生命在蛋清里舞蹈,如孩子在母亲的羊水里踢腿,甚至生出啼啼咜咜的声音。母亲高兴地说,那鸡蛋里有个“头”,能孕育一个生命破壳而出,叽叽喳喳啄米长大。

在村里,孩子溺水救上岸来,成天软稀稀的,没有精气神。村里人说,那是魂魄还在水里,需要点亮一盏灯,照着它回来。村里人在孩子落水处燃上一盏灯,然后大声喊:“落在水里的三魂七魄呀!快上来哟。”魂魄借着光亮,从水中爬上岸来,魂归故体,护佑那孩子茁壮。

若是孩子经常哭闹,病央央的。村里人又说,孩子着了魔,迷失了方向。那户人家点一盏灯,在十字路口立一块指路碑,寻觅孩子命中的贵人。待走过十字路口的第一人出现,无论贫贱富贵,这孩子就送给那人做儿女,唤那人为干爹或干娘。从此,孩子多了一对父母,就添了一盏灯的亮光,照得那魔无处藏身,悄悄遁去。

记得,母亲有一盏特殊的灯,那是莲花菜根做的。母亲脚上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外婆教会了她编织斗笠的谋生技艺,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儿多母苦,脚上有残疾的母亲更苦。母亲白天下地做活路,晚上,她坐到煤油灯旁,划竹篾,打斗笠。有时,我半夜醒来,看见母亲还坐在灯边,双眼紧盯竹篾,手拿篾刀刮蔑条。青黄的竹篾,有的绵实坚强,任凭侍弄也不轻易折断;有的松脆羸弱,在篾刀来回刮擦中竹箨环断裂,母亲的手不是让竹签扎伤,就是被篾刀割出口子,鲜血如注。母亲把带血的伤口放进嘴里抚慰一下,再用胶布缠上,像是愈合了。母亲经常熬夜,通宵打斗笠,一盏灯,一个人,千千万万的竹篾条,缠绕成圈,交错有致,在母亲的手里魔术盘变成了遮阳挡雨的斗笠。

逢着赶集天,母亲挑着斗笠到集上卖,换一些小用钱。有一次,母亲背着四姐,挑着斗笠去赶化处。母亲卖完了斗笠,已是晌午时分。母亲饿了,走到晌午摊前吃一碗粉面,顺带喂四姐些奶水。母亲走到晌午摊边摸钱时,那装钱的荷包已被天杀的小偷划破,钱去兜空。母亲站在晌午摊前,放声大哭,越哭越伤心,集上的人劝也劝不住,还是四姐嫩生生的哭声,止住了母亲的泪水。她擦干眼泪,背起四姐往家赶。幸好母亲在钱未丢时买了一朵莲花白回家做菜,她边走边饿,饿得实在挨不住,伸手到袋里抓一把莲花白放进嘴里。母亲回到家里,做菜时打开袋子,那莲花白只剩下一节光秃秃菜根,孤寂地蹲在袋里。母亲用废弃的竹篾把菜根圈起来,涂满墨黑,如一个小灯座,电灯的灯头一般,放在神龛柜里。母亲说,那是一盏苦涩的灯,不会发出光亮,黑乎乎的。

“圆笠覆我首,长蓑披我襟”。每次出门,母亲总是叮嘱我带上她打的斗笠,披在背上,下地干活,上学远行,不惧烈日雪雨,如那书上写的影视里演的游侠,独自走天涯。

长大后外出读书,成家立业。不在母亲身边,若是与母亲相聚,母亲总是说起,我生日这天,她是记得的。母亲讲了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喜悦,重三遍四的笑容,水涨河翻般溢满干瘪的面庞。

有了手机电话以后,逢着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定会打来电话:“儿啊!明天是你的生,娘记得的呢!我会给你点一盏灯,你自己煮个鸡蛋煮碗面条吃……”。

有时,我会在这一天回到母亲身边,吃一顿母亲做的饭菜,双膝跪在母亲的面前,给母亲磕三个响头,肆无忌惮地大声喊娘……有娘喊,多好啊!娘在,就有一个家;娘不在,天地虽大,却没了我的家。

那年冬末,父亲走了,留下我的母亲孤零零一个人。母亲说,她一处都不去,只想守住村里的那个家。每年我的生日,母亲的灯,就会亮在故乡祖屋的神龛上,照着脚下的路,守望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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