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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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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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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入旧年

粑粑

那些年的农村,桥头的人们全都守着自己的祖屋和土地,日子在这两点一线上直来直去,简单,真实。“一九二九,荷中揣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桥头的数九天,因年的临近,家家户户热闹得很。

农民,半年辛苦半年甜。母亲说,这甜就是闲和吃。到了腊月,村里人就开始忙起吃来。母亲说,大人不吃娃娃吃,看到别人吃,娃儿们舍口舍嘴的可怜。我们家兄弟姐妹有六个,每年,都要打许多的粑粑来过年。

地里长大米,包谷,高粱,小米……大米粑,包谷粑,高粱粑,小米粑……打完一样还有一样。工序繁杂的是包谷粑,包谷粑分两种,包谷面的和包谷米的。做包谷粑,先把包谷放在水里淘干净,用筛箕滤掉水,放在石磨上推碎,用筛子筛出包谷壳,再用细筛子筛,这样,细筛子筛下的就是包谷面,没有筛下的就是包谷米。包谷面就可以直接放到木甑里与糯米蒸熟,放到碓里舂成粑粑;包谷米要放在水里泡一天,才能像包谷面那样做。高粱粑和小米粑就简单些了,淘好,蒸熟,就舂成了。

那时候,我们最吃大米粑了。大米粑有很多种。秋天收南瓜的时候,人们就会收藏起又大又圆的瓜把,然后如雕公章一样在瓜把上刻上各式各样的花纹,娶媳妇或是走亲戚打粑粑,先把粑粑压成盘子一样大小,再把瓜把上的花纹摁在粑粑上,多摁八个,要得发,不离“八”。少的摁六个,“六六”大顺。但是,腊月做的是糕粑,一般把糯米和饭米按四六比混合起来,先用水淘干净,把水滤干后,放到碓里舂成面,再用沸水拌成如泥丸大小,用木甑蒸熟,放到如正方体样的木箱里,用如长约一米的木棰舂。一般要舂几百棰,每舂一箱,都会把人累得大汗淋漓,可是,人们高兴得很,不晓得累。最后,把木箱拆开,粑粑成了正方体模样,人们用线把它分成八份或十二份,如豆腐块般,鲜嫩可口——

我家有八口人,每年都要用上百斤粮食来打粑粑。父亲虽然不识字,但他把六十轮甲子背得烂熟。他掐指一算,农历腊月初一就来了,一家人就忙起来。父亲爬上楼去,把包谷从屋梁上扭下来装在袋子里放到堂屋。母亲把柴火烧得旺旺的。一家人围在火边,有的双膝放上筛子,有的胯下摆上撮箕,抹起包谷来。村里人都喜欢一边做活路,一边说话,手和嘴都不停地忙起来母亲给我们讲过去的事,父亲聊白。我没有坐着,一会儿跑出,一会儿跑进。屋外很冷,数九的寒风把院子里的包谷杆吹得哗啦啦响过不停。父母亲和姐姐们都很宠我,即使是大忙季节,我的任务除了玩,就是吃。坐在火边,看到包谷黄浸浸的,忍不住抓上一些,放到柴火灰里,用小柴棒炮起来。不一会儿,包谷受热膨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很诱人,不仅姐姐们想吃,而且父母亲也想吃。母亲说,一个个小,过几天做好了粑粑,谁你们吃个够

那时,村里的各家各户都有石磨、石碓……打粑粑的工具很齐全。我们家人口多,打粑粑都是一家人做。在那段日子里,淘洗、推磨、舂碓、粑粑……一系列的活动,我虽偶尔帮忙,但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一旁观看。实际上,我也是想亲自去试一试,可父母亲和姐姐们总让我站在一旁,说我挡脚挡手的,别添乱

把粑粑做好了,我们就可以尽情地吃。每天早上起来,还没等洗漱好,就急着把手伸进大水缸里。水缸里的水很扎手,那是真正的冬水。每年,我家的粑粑都要有两大水缸,从腊月吃到第二年的三月间。母亲说,泡粑粑的水必须是冬水,要是过了立春,春水会把粑粑泡出嫩芽

当然,冬水再如何扎手,我们都不怕,把粑粑从水里捞出来,用帕子擦干水,用菜刀切成鞋底样,放到火坑四周。不一会儿,柴火就把粑粑烤泡起来,看上去黄爽爽的样子,拿起来香喷喷的,还没等把柴灰吹尽,就往嘴里塞,脆喷喷,甜漉漉。那脆是有弹性的脆,那甜是粮食原有的甜,虽然有时被烫得喝口喝嘴的,但仍是喜欢至极。


年猪

地里种出的包谷,大部分都是用来喂猪。我家一年要喂三至五头,每到年底,全都长得肥肥的,在那些年月,虽然人们都还不富裕,但是猪像是粮食一样,楼上来楼下吃。大过年的,从圈里牵出一头来宰,不心疼,只图个欢喜。

宰年猪了,父亲请来贵元叔和几个壮汉。贵元叔平时都是种地,一到腊月间,他就成了屠夫。我很怕他,他来的时候,手中提着尖尖的杀猪和厚厚的大砍刀,走起路来八面生风,鸡不叫犬不吠,大喊大叫的娃儿即刻闭上嘴。

有一次,他帮我家宰猪,看见我就把刀亮出来,一把抓住我,那明晃晃的刀子杀向我的胯下。我被他吓得哭起来,喊爹叫娘的。这个时候,父母亲根本不理睬,只是那些帮忙的人说:“没出息,他割你的,你也去割他的啊!”后来,贵元叔这样逗我过后,我也提起镰刀,说要割他的雀雀,逗得大家笑得人仰马翻——

父亲打开了圈门,猪像是晓得自己的末日到了,它怎么也不出来。母亲提起棒子,走进去把猪赶出来。当猪走到一宽敞处父亲先用索拴住猪的一只脚,然后大伙一拥而上,揪耳朵,扯尾巴,把猪倒在地,用绳子捆绑脚和嘴,抬上案桌。贵元叔走到猪头处,用嘴咬着刀背,一脚蹲在案桌上,一手向猪脖子上摸。母亲早已准备了一个大盆,盆里装着一些水,接猪血做旺子。贵元叔从嘴上把刀摘下,在猪身上敲两下,就一猛子插进猪脖子里,且在猪脖子上搅拌几回合,然后又一猛子扯出刀来,猪喊出了死声气,猪血如喷泉般涌出来。猪被杀死后,大伙找来杠子,把猪抬到小河边,三叔已在河坝上烧冒了一大铁锅水。把猪放进冒水里烫一会儿,就开始刮猪毛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急忙拿着一只箕,把猪毛收起来交给母亲。年一过,村里会来一些人猪毛鸭毛鹅毛的贩子,这猪毛换来我家一段时间的盐巴

给猪开肠破肚时,我准备好了菜叶子。看到肉时,我就闹着要。父亲说忙得很,让我站到一边去,等做熟了我吃过够。可是,我等不及了,站在一旁想哭想哭的。还是贵元叔好,他停下了手中活,割了几小块肉给我。我把肉放在菜叶中,回到家里给肉放些盐,就坐到柴火边,把肉放到红红的柴火里。一会儿,用木棒夹出来,剥掉烧糊的菜叶,肉就冒出缕缕白气,香喷喷,嫩漉漉,让人禁不住吞口水,放进嘴里,如猪八盖吃仙桃,还没嚼碎,就吞到了肚子里。

年猪宰好了,接下来就吃了。傍晚,我们就满寨子去请人来吃杀猪饭。晚上,家门族中及邻居亲戚都来了,桌上碗碗都有肉,人人面前都有酒,大块大块吃肉,大口大口喝酒。

宰年猪,记忆很深的还是那猪尿包。村里的一些人家,他们宰年猪后,就把猪尿包送给孩子当皮球玩。可是,我家宰了年猪后,我不能把猪尿包当皮球玩,我得吃到它。

村里人说猪尿包能治尿床,但是,我吃了几年猪尿包,尿床的病还是没治好,长大后,就消失了。


炕腊肉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上,我提着一把柴刀,走进了山林里。村前山坡上,有一片林子,高高的,长得很茂密。爬上松树去修枝叶,又到丛林中找爆格枣(栋青树)

夏天,太阳很大,我们把牛放到山上,就到松林里躲荫凉,松林里没有松鼠,有松汁顺着松干淌,还有山风,靠在树下,或是做游戏,爬树子,都是缕缕轻香缕缕凉。丛林中的爆格枣没有味儿,长年累月绿荫荫的,要等到春天会落叶。

松枝不仅有松香,放到火里时,总要冒出黄黄的烟雾,仿佛仙境一般。村里人虽然很穷,但是,对于吃来说,研究很深,只是终年下地忙活路,没有时间亲自动手而已。腊月天冷,地里的麦子和油菜会自己长。再说就要过年了,过年就是为了吃穿,小孩子穿新衣裳,大人们到是不讲究穿,可以好好亲手做好吃的了。

用松枝炕来的腊肉,有香味,还有色味,用不着吃到嘴里,看着黄爽爽的,如柴火烤出的粑粑,巴不得一口就吞到肚子里。爆格枣烧火,仿佛柴火正在唱《摇篮曲》,噼噼啪啪的不会停,在那北风呼呼的数九寒天里,催人入睡。至于为什么要拿爆格枣来炕腊肉,我曾问过父母亲,他们没有说出个缘由,我天真地打破沙锅问到底,父母亲说我要问个根去栽不是?想来他们也曾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里得到如此的闭门羮

“打田栽秧送晌午,送的是哪样?送来腊肉血豆腐!”小时候摆家家,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唱——血豆腐在炕笆上层,腊肉在下层。腊月,宰了年猪,母亲就把一块一块的肉腌起来。一个多星期后,母亲从沙缸里把肉提出来,挂到炕笆上。被盐咬过的猪肉,软沓沓的,腊月昼短夜长,天气又冷,柴火燃得旺旺的,受热的肉一下子活跃起来,大颗大颗的油如树叶上水珠,断断续续地落进烟火里,打得烟火嘀嗒嘀嗒地响。我没有诚心炕腊肉,虽然炕腊肉的柴也有我打的一部分。看着那肉,像猫见了鱼一样,总是想方设法弄进嘴里。趁着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拿起菜刀,割那肉来烧吃。母亲发现肉被割过了,就问到底是谁割的?我们总是说:可能是猫,也可能是狗。我就是那大花猫,还是那小狗儿!母亲原是明白的,她是逗着大家乐。

炕干的腊肉,搁得,到了第二年的八九月间都没变质。腊肉的做法有许多种,盐菜肉、爆炒腊肉、腊肉炒折儿根……难以忘记的是腊肉蒸鸡枞菌和腊肉骨头炖四季豆。鸡枞菌要等到初秋才有,长在田边地角或是山坡上。包谷要结果的时候,下过雨,我们就漫山遍野找鸡枞菌。从山野里找来鸡枞菌,就把它撕成一条一条的,放到碗里,再把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如我们手掌大小,摞在鸡枞菌上,放到灶上蒸一段时间,抬出来如出水芙蓉,鲜嫩,令人垂涎欲滴。放进嘴里,软绵绵的,嚼着,清甜清甜的,其味无穷。

四季豆是村里人必备的干菜,我家每年都能收获上百斤,可以从秋收吃到第二年的秋收。但是,腊肉骨头炖的四季豆与我们现在的红豆不一样,村里人称那种豆叫肉豆,也就是趁着豆还是绿壳的时候,就把它摘下来,把豆夹的纤丝扯掉,掐成如水果糖般大小豆荚,凉干而成。还有一种就是不扯掉纤丝,而让它把成了水果糖样的豆荚连起来,挂在屋檐下,轻风吹过,如风铃般丁丁铛铛。

三四月间,家里没有啥菜做。母亲就用腊肉骨头炖四季豆,我是爱喝那豆汤了,黏稠稠的,如稀弼一般。十三岁进城上学,偶尔也吃到鸡枞菌,只是再也没有吃到母亲的腊肉骨头炖四季豆


血豆腐

天还没亮,推磨声就从许多人家的屋缝传出来,腊月的山村一下子就吱呀吱呀的。我从梦中醒来,揉揉眼睛。窗外黑漆漆,堂屋亮堂堂父母亲和姐姐们正忙着推豆腐呢!

前几天,母亲就开始滚黄豆,黄豆是地里种的。一直以来,村里人都不会让地里闲下来,一沟包谷一沟黄豆。一般来说,黄豆都比包谷先熟。母亲常说:她一身痨伤病,有一些就是来自于在月子里用连枷打黄豆。黄豆收回家晒干后,一直放在楼上。

过年了,父亲就上楼把黄豆拿下来,母亲就拿大簸箕,一升一升地把黄豆倒进簸箕里,她偏着簸箕摇啊摇,又大又圆的黄豆就从簸箕的上端滚到下端,干瘪的或是泥土之类的杂物就停在簸箕上端或是中央。干瘪的黄豆用来做豆豉,又大又圆的就做豆腐。

我爬起床来母亲坐在磨子头上,用舀饭用的木瓢半瓢半瓢连水带豆喂进磨心里。大姐和二姐并排着,一人拿着一半磨架,身体一前一后地摆动着,石磨吱呀吱呀地叫着,乳白色豆桨如泉水般流进大木盆里。父亲坐在柴火边,一边烧火,一边巴嗒巴嗒地吸着叶子烟。看见了我,母亲说:天气冷撕撕的,起这么早干什么。我没有说话,笑了笑,坐到火边。原来,父亲正在烧粑粑。

天大亮了,父亲把大铁锅抬到院坝里南角的火炕上。院坝的东西南都堆着柴草,有包谷杆、柴、黄豆杆、四季豆杆、花生杆……柴是上山砍来的,其他的都是种庄稼得来的。这些柴草除了垫牛圈,来年开春成为粪草种庄稼用,冬天寒冷,家家户户都要烧火烤,这些柴草就排上了用场。那些黄豆杆、四季豆杆、花生杆都是随着收获时一起来家的,收获过后,大人们都不能闲下来,他们扛着绳索和扁担,一挑一挑地把这些包谷杆挑来家。挑包谷杆用的是尖扁担,很讲究技术的。尖扁担两头翘翘的,中间凹凹的,一般都是用槐树做成的。如果没有技术,那扁担放到肩上,总会打人的耳光。父亲说,他挑尖扁担是爷爷教的,父亲又教会了姐姐们。我学过几次,挨了几刮子,就不敢了,后来上学,再也没用过。

父亲把铁锅安好后,姐姐们就从家里把豆桨挑出来,倒进铁锅里。我们家人口多,豆腐也要做几十斤黄豆,来年秋收时,都还能吃到。母亲坐到火旁往火里放柴,父亲就拉起一大包谷杆走到牛圈边。包谷杆上包谷叶,数九寒天,山上的草都枯死了。父亲怕牛没吃的,牛是父亲的好伙计,年年岁岁地和父亲一起种地,最疼牛了,每天傍晚,他都会把牛牵到小河里去喝水,然后拌牛料喂它,然后再给牛一个谷草。父亲舍不得把带有包谷叶的包谷杆用来烧火的,他把包谷叶撕下来喂牛,用光秃秃的包谷杆烧火煮豆腐。

煮豆腐除了用包谷杆,还用黄豆杆。父亲不识字,可是,他懂得很多。父亲常常一边做活路一边唱歌,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唱的歌叫唱书。我不知道父亲是从哪儿学来的,他唱的内容全都是“封神三国水浒”等等许多古老的故事。从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让我知道了曹植写《七步诗》的故事。“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每当看着黄豆杆在装着豆腐的铁锅下成了红红的火焰,我就想起了父亲歌唱的那样子。村里有老人过世的时候,像父亲这样的歌手很多,他们自发地坐到一起,一边为亡人守灵,一边用这歌声消磨漫长的黑夜。那鼓声铿锵有力,那歌声慷慨激昂。是喝了两口酒,唱起来点头晃脑,如泣如醉。

豆桨煮沸了,就把它倒在大沙缸里。沙缸口放着一个竹子编的漏箩,漏箩上铺着一块沙布。用石磨推出的豆桨,那是含有豆渣的,经过这一滤,就把豆渣和纯豆桨分离了。豆渣用来做菜,或炒或煮,好吃得很。吃不了,就用来喂猪。纯豆桨又倒回锅里煮沸,放了酸汤,豆腐与水分离后,舀到豆腐厢里,不用大石头压,一个大碗装满水,把两枝筷子摆成十字样。过一段时间,打开豆腐厢,就成了白生生嫩漉漉的豆腐块,用刀切好拿回家,放辣椒大蒜叶烩一大锅,红里透白,那顿饭总觉得吃不饱。

当然,过年推豆腐,主要是用来捏血豆腐。宰年猪的时候,把猪肚子上的肥肉割下来切碎,放上花椒和食用红,把豆腐捏碎,放到大木盆里拌在一起,捏成又红又圆的血豆腐。到地里拣来又大又绿的菜叶后,把血豆腐包起来,柴火坑上早已挂好了竹子做的炕笆,把血豆腐摆在炕笆上。村里人天天围坐在柴火边,烧粑粑吃,着腊肉血豆腐的香守候春天推门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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