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屯堡古镇,座落于贵州安顺平坝县境内。早在元代,这里就成了顺元古驿道上的一个驿站——饭笼驿。安顺素有“黔之腹,滇之喉,粤蜀之唇齿”之誉,天龙,是上扼滇喉,下控湘、粤的军事重地。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一声令下,颖川侯傅友德领兵三十万,浩浩荡荡,踏进大西南,征讨云贵,“若兵食尽资于民,则民力重困。”于是,明军就在天龙大量屯兵。1382年,白石江(今云南曲靖东北)一战,元军全军覆没,梁王刺瓦尔密自杀,至此,全国统一。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征南大军正要凯旋时,南京的圣旨送到云贵:“朕观自古云贵诸夷叛府服不常,盖以其地险而远,其民富而狠也……” 驻守天龙的南征将士,一边种田,一边打仗。为了能让南征将士安心戍守,朱元璋再次下令,大批的军属随后前往云贵。“调北征南”和“调北填南”,历史上规模巨大的移民就此发生。
一直以来,我总想去寻觅六百多年前那个细节:戍守天龙的将士,当他们知道自己永远回不去时,一个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如何的泪流满面?当他们晓得亲人们也将远赴高原时,是相逢的喜悦,还是无尽的伤感——远在千里之外, 世代居住在江南的人民,即将永远背井离乡。一把锁把青砖四合院锁起来,带着自己的生产工具和技艺,捧一捧江南泥土,装进衣袋;喝一口江南水,藏进心里。坐牛车,或步行,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远走他乡……六百年悄然而逝,站在高处远望,天龙屯堡古镇,一片一片的白,如茫茫的秋水一样。走进天龙,石头的街,石头的房,石头的瓦,石头的墙,石头的碾,石头的磨,石头的碓,石头的缸……昔日来自江南似水柔情男女,把天龙造成了石头的村庄。
从“八”字形的朝门走入屯堡人家,在石头筑成的四合院里四望,正房高大雄伟,厢房紧依两旁。那活生生地镶嵌在石头里的蝙蝠、梅花鹿、麒麟、喜鹊……木制的花窗、花板、垂花柱,石做的吊脚楼,仿佛走进了江南人家,又仿佛一个千年的梦,似幻似真……
行走在街巷间,脚叩石头生出“啼托啼托”的脆响,如绵绵细雨,又如窃窃私语,诉说着思念的缱绻悱恻。街巷阡陌纵横,互相交错,晃若迷宫一般。靠着巷子的墙体,有无数的小窗户,既能让屋外的阳光射入屋内,又形成深遂枪眼。巨石铸成的石拱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到兵器加工场(本地人呼之为“打铁坑”)走一走,在那烽火台残垒或是古城墙边靠一靠,六百年的风霜雪雨,刀一样亲吻石头,擦落的一层层石屑,如天上的云朵,迷失在风里,不知归路。然而,曾经的刀光剑影,杀声、哭声、笑声,仍然时隐时现,清晰可听。
六百年,明太祖朱元璋早已化作了尘土,然而,六百年前他撒落在高原上的这颗棋子——屯堡,如一粒粒种子,不仅在黔中腹地的石头上生根、发芽,还绽放出了永不凋谢的六百年前江南文化之花。
地戏,屯堡人称跳神,因其演出以平地为舞台而得名。地戏是军傩与民间傩戏和贵州高原文化碰撞出的火花,是傩戏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傩文化的继承和发展。《安顺府志》载:“黔中民众来自外省,当草莱开辟之后,多习于安逸,积之既久,武备渐废,太平岂能长保?识者忧之。于是乃有跳神戏之举,借以演习武事,不使生疏,含有寓兵于农之深意。”屯田戍守,闲时为民,战时为兵。高原之上,苍茫而静寂,没有农活,也没有战事之时,思乡之情如潮水般涌向屯堡军民。祭祀祖先,或是操练习武,或是农闲娱乐,军民同演。
“跳神者首蒙青巾,腰围战裙,戴假面具于额前,手执戈矛刀戟之属,随口歌唱,应声而舞。”演地戏主要以跳和唱为主,多以古战事为内容,如《三国》、《薛仁贵征东》、《杨家将》等爱国剧目。面具雕刻极为精致,造型分为老将、文将、武将、少将、女将五色相,形态各异,老将庄重稳沉,少将英俊潇洒,文将气质儒雅,武将面相威猛,女将秀色妩媚。演出时,一人唱,众人和,唱腔高亢粗犷,或激情悲壮。打斗起来,动作变化多异,套路有数十种之多,如理三刀,抱月,挑枪,闭棒,踩钗等,观起来让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地戏唱腔源于江西傩戏的弋阳唱腔,弋阳唱腔曾是影响京剧的重要唱腔之一,在江南,其至嘉靖时期均已失传,至今在中原各戏中均已不复存在。然而,六百年前,它随着征南填南来到黔中之后,被屯堡人保存在黔中的石丛之中,六百多年也未发生多大变化。
坐在天龙的石凳上观赏,背插背旗、身穿彩裙和战袍的屯堡人,或主将单打独斗,或双方兵马缠在一越酣战,擂鼓声,喊杀声,惊天动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岁月如流水般逝去,多少英雄早已灰飞烟灭,你方唱罢我登台,成也好,败也罢,全都付诸笑谈中。
地戏从开箱、摆香案、献雄鸡和猪头、敬神、敲锣打鼓的演出、封箱,任何一个环节,都没有女人的份,屯堡女人,只能作为地戏的观众。然而,和男人一样,都是来自江南的屯堡女人,断不会只做观众。
地戏,被誉为“戏剧活化石”,六百年前江南的某一戏种,或是人生,在石头的王国里,屯堡人就用这样的方式传承了六百年——当因斩掉某位主将的头颅而使一出戏落了幕时,站在人去台空的戏台前,禁不住感慨万千——地戏,传承的不仅仅是一种文化,更是屯堡人的一种思念,遥远的,痛楚的,百转千回的流连。
如果说地戏是“戏剧活化石”,那么,屯堡女人就是活历史。如江南水一样蓝的花布衣裳,宽衣大袖和大衣袍,领口、袖口、前襟边缘镶嵌的刺绣花纹,系于腰间而两端垂于膝弯的织锦丝带,长发挽成圆网罩于后脑,上有玉簪等首饰,无不透显六百年前江南凤阳女人的身姿。《安顺府志》记载:“妇女以银索绾髻,分三绺,长簪大环,皆凤阳妆也。”1993年发掘的明荒王(朱元璋的第14个儿子)墓,随葬的女性衣服和鞋子,与屯堡女人的服饰基本相同。
游走在天龙屯堡的街巷,屯堡姑娘,梳着独独的一条辫子,清纯、俊俏,纯静而略显羞涩。腰间系着布带,微风吹过,飘逸翻飞,韵味无限。那些妇人,她们人人头挽发髻,银做的细练簪绕髻一圈。或青或白的头帕,把秀发包起来。缀着花边的大袖长袍,朴素,大方。丝绸做成的腰带,在行走中飘起来。
屯堡女人,婚前与婚后的装束各不相同,六百年不长,也不短,山里的石头在风吹雨打中一层层地脱落,不断地褪去了原有的光泽和模样,露出了或灰或黑的沧桑。但是,无论是少女或是妇人,屯堡女人的衣裳永远以蓝色为主调。在石头的影子里和她们相遇,让你真切地懂得,什么叫执著,什么叫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不改鬓毛衰。”而屯堡人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回去了,但是,那浓浓的略带卷舌的江南乡音,痴心不忘,永世不改。
石头里的江南,望眼欲穿,坚硬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