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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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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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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声声


一块石头,在磨匠的手里盘弄,手锤劈,錾子凿,成了一个石磨。

石磨分为上下两扇,圆圆的。两扇磨盘,合在一起。上为天扇,下为地扇,天地合一。粮食从天眼里流落下来,唱着歌撒满大地,滋养人间生灵。有人认为,上为阳扇,下为阴扇,阴阳相合,生儿育女。男主外,耕种稼墙,粒粒粮米,从阳扇的磨眼里源源不断地落下。女主内,粮米从阴扇的磨肚脐碾散开去,成了容易吞的食物,哺育生命世代接续。

石磨是石屋里不可或缺的家什,仿佛妇人一样的地位。一粒粮食,从泥土到人的嘴里,除了稼穑,还需石磨碾碎。一家人和圈里牲口的口食,少不了石磨。石磨是牙齿,有了它,就能咬碎硬邦邦的食物,让生命有了营养,活蹦乱跳;没了它,人也好,牲口也罢,似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吃不下饭食,脆弱得只有一口苟延残喘的气息。

于是,人们生出了对石磨的敬畏,推磨劳作,或从石磨旁走过,都满心虔诚,没有丝毫的怠慢。一种家什,不仅是人们手中把弄的工具,还成了一家人有生命有情感的知己,甚至让人们顶礼膜拜成心中的图腾。逢着节气,有一些人家,在石磨前摆一张小桌,舀上一碗饭菜,搁一双筷子,把石磨供起来。遇着忌讳大的人家,春节时会在石磨上贴一副红对联:“石磨天天转,岁月日日圆”。石磨成了镇宅之器,上天成神,护佑生命之神。

石磨有了名气,盘弄石磨的磨匠成了名人。哪家砌石房,都要请磨匠做一个石磨,不仅好吃好喝招待,还付上几文钱。村里人说,石磨都成了神,磨匠早已在神仙牌位中站稳了脚跟,那钱已不是对磨匠的酬劳,而是一种供奉。

我家的老屋里,安放一尊石磨,那是祖父请村里的老磨匠做的,传到父亲这一辈,石磨依然毛光水滑的样子,没有丝毫伤损。石磨自是母亲的好帮手,天还没亮,亲就起床推磨,她要在天亮出工之前推磨出一大家人的口粮。

晨曦里,“嘎吱,嘎吱……”,一串又一串推磨声从石屋里传出来,伴着炊烟弥漫在村庄之上。哭喊的孩子停下声气,圈里的猪牛安静下来,那石磨里流淌着的食物,有孩子们欢喜的米桨,还有牲口爱吃的包谷面。怀抱孩子的人,唱起了石磨的歌谣。“推磨,摇磨,粑粑散一个,枕头边,耗子咬去大半边。”孩子含着自己的手指,沉沉睡去,接着把昨夜的梦做下去!

那时,稻米不够吃,要用包谷来帮衬,家里猪牛也要吃包谷。我们一家八口人,全都是饿劳子,个个饭量大。父做重活,在后寨河边的瓦窖打瓦,粗糙得有些割嘴的包谷饭要吃十几碗。有时,包谷饭也吃不饱,赤臂打瓦的父亲大汗长淌,那是强撑身体逼出的虚汗。父亲舀几大瓜瓢水喝下去,补充打瓦挥尽的力气。

临至深夜,我们已早早睡母亲依然还在忙碌,她把包谷米盛在盆里淘洗干净,放在筛箕上滤水。亲起床时,坚硬的包谷米已让沾染的水软化。母亲一个人推磨,手持一根磨担勾般长度的小木棒,一边木棒把包谷米喂进磨眼,一边推拉转动磨盘,“嘎吱,嘎吱……”。在家庭这个舞台上,亲就是一位指挥家,她挥舞手中的乐具,石磨唱起歌儿,那是一支"开饭"曲,穿透黎明前的暗夜,喊醒沉睡的村庄。

脚上有残疾的母亲,手上竟有使不完的气力。我们起床时,她已推磨好了人和牲口吃的包谷面。有时,母亲自言自语,她说自己要多推一些,多做一些包谷饭。若遇着圈里的猪牛下,母猪母牛的奶水不够,就要拌净包谷面汤汤喂养那些猪儿儿,这无疑加重了母亲推磨的负担。年轻的母亲,抗得住劳累的锤打。老了的母亲,她常说的膀子痛,钻心的疼,抬不起手,吃不下饭。

小时候,我身体虚弱,半夜惊起,哭闹不睡,总是病怏怏的。母亲四处奔忙,求神拜佛。阴阳先生说,要把我送给石磨做儿子。石磨的命,可以保的命。母亲带着,在老屋的石磨前跪下,燃三柱香,奉上糖果供品,烧一些纸钱,给石磨磕三个响头,拜石磨为保爷。从此,我成了石磨,跟着石磨姓,唤石磨为干爹。

但是,我的身体依然没有好转。母亲又找到阴阳先生,让他再看一看我的前生后世。阴阳先生又说,只拜石磨不行,还要找一个磨匠,磨匠的命比石磨的硬。

母亲很着急,四处打听,挑来选去,在二十里外的一个大寨子中找到了一个磨匠。那磨匠年近古稀,一生做了无数石磨,每一个石磨都很耐用,上百年的时间转来转去,仍能发出脆生生的"嘎吱”声。有些年轻的磨匠说,那个老磨匠的性格太直很。树直有用,人直无用。老磨匠做的石磨,耐用的年岁比一个磨匠的年龄还要长。所以,他做一家的石磨就少了一户需求,生意越做越淡,直至自毁前程。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选择那个老磨匠?因为年龄太大,母亲还随着我把老磨匠当作祖父辈唤为干爷爷,我成了老磨匠的干孙

记得,那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我拜他为干爷爷时,他已经不再给别人家做石磨了,总是穿着崭新的长衫裤,满头的银发,长长的白胡须,坐在堂屋里,一幅活生生的神仙像。只是伸出双手抚摸我的脸时,满手的老茧割得我的皮肉麻赖赖的痛。我既不敢喊疼,也不敢逃离,苦苦地忍着,直到他赞扬我乖时,才把刀子般的手缩回去。

或许是命中注定的缘份,干爷爷非常疼爱我。每次去他家,他都会递给我许多糖果,让我舍不得转回家来。有一次,干爷爷说,他的磨匠技艺精湛,只可惜在他的三个儿子之中,没有一个人学会继承。他要把我收为关门弟子,传承磨匠的手艺,弥补他一生的遗憾。

后来,因为上学的缘故,我很少到他家走动。直到干爷爷过世,我也没有打过一锤磨錾。他的石磨手艺和神仙般的磨匠身份,像被时光的轻风吹散,飘落山野,杳无音信。

一个老磨匠的离去,似乎预示了石磨的命运。石磨声声,几千年的传递,因身体部件的老朽,迈不动脚步;亦或是世间人心的改变,喜新厌旧。不管何种缘由,每一个物件的兴衰,都会在时间之中暗淡下来,无声无息,如时间一样,消失于时间。

父亲勤巴苦奔,母亲精打细算。父母亲在村口的自留地上砌了三间平房,除了地基上用石头,全是钢筋混凝土的构架。新房装修妥当,石头的家什全换成了铁巴打制的,打碎物,不再用劳力,而是用电,全自动的。

搬进新房,石磨被丢弃在老屋的堂屋角,哭都哭不出声音。母亲似乎有些不适应总会禁不住回转到老屋里,推一推石磨,碾一些包谷、麦子和黄豆,和石磨聊一聊往事,边推边听那首“嘎吱嘎吱”的老歌。

新房比老屋宽敞多,母亲总被新房的家务缠着抽不开身,虽然老屋近在咫尺,一年里,母亲没有到过几回。老屋孤寂了,像人一样,寂寞白发生。先是屋瓦椽木被风雨打破,接着是屋梁楼板,然后从里屋蔓延至外墙。一间老屋的坍塌,竟然从内心开始。

我们家的老屋彻底垮掉了,石磨埋在老屋的残垣断壁之中。母亲心,她常念叨,这房子,有人坐着,天天烟熏火撩,上百年巍峨立挺,才没住人几天,就瓦破梁断,石脱墙倒……村里人知道,人与世间万物,相依相存。人是万物之神,万物是人之神。万物养活人的命,人养活万物的命。

父亲走后,留下母亲孤零零一人,守在她的三间平房里。每次回家,我总是看见亲独自坐在大角落,呆呆地望着门前那条路。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些人,开着车子,他们高声大气地喊买旧石磨。亲带那些人到老屋里,扒开废墟,把老屋的石磨卖给了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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