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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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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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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在山野的花儿


十九岁那年,我从师范毕业,来到了一个小山村,当上了一名教师。我常常想起我的学生们,他们是盛开在山野的花儿,纯净绚丽,令人心伤。


撑起家的男孩

他叫韦志文,十四岁。他是我的学生,一个快要小学毕业就辍学了的学生。

春天,是播种希望的季节。早晨,从山野里走过,看到早起忙碌的人们,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这一届学生,再过几个月,他们就要毕业了。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抑制不住兴奋,走路昂首阔步,说话高声大气。

这天,我早早地来到学校,这周我们班值日,每天早读前,学生必须把操场打扫干净。刚走进办公室,就有学生来告状,第四组的张晓说组长韦志文还没来,没有人组织同学们扫地。听说学生都不扫地,我就不高兴,转身出门向教室走去,站在走廊上六年级的同学看到我,就纷纷往教室走去。不一会儿,就有许多同学拿着扫帚出了教室到操场上打扫卫生。

站在操场上,我想起了韦志文。五年级时我接了这个班,他经常来迟到,而且精神恍惚。我就到他家家访了,他家四口人,父亲、哑叔、弟弟韦志奇和他,母亲已逝三年了。

那时,他父亲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弟弟上二年级,哑叔又不管事韦志文每天早上都要做完许多事才能上学。了解了韦志文的情况,我同意了韦志文早上可以来迟些,可不能超过第一节课时间,还要保证自己班上前三名的位置。韦志文很听话,后来他父亲彻底瘫痪在床,他也没退出前三名。去年三月开学,他经常送我鲫壳鱼,我不要,他说是野生的求我收下,我给他钱,他说不给我了,我最终接受了他的心意。

我与韦志文的“关系”让班上的许多学生说我偏心,特别是第四组的王全军。有一次我上语文课,王全军和李彩吵了起来,李彩说王全军从后面扯她的头发,王全军说他没扯,坐在王全军后面的韦志文站起来作了证,课后王全军进了了办公室,王全军就怀恨在心了,现在又是王全军在捣蛋了。也许,我真对韦志文偏心了,应该把他的组长拿下了,可是,我没有这样做,现在又出现这样的问题,我真要下决心了。

韦志文该来学校的时间过了,可是,他还没来,我有些不自在了。我走进教室,那座位仍是空的。与韦志文住一个寨子的韦志清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走过来告诉我,韦志文到水库上逮鱼去了。我说他去逮鱼干什么,韦志清说他以前就看到韦志文逮鱼去城里卖,他一直不敢说。

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可自己要上课,我尽力地克制着。这天上午,韦志文没来上学。我下午没课,上完早上的课,我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韦志文家。他家的门关着,我拍了几下门,没有声响,我在门边正思索,韦志奇来了。他喊了我一声,推门进了家,这时,我听到了有人说是哪一个,门没闩啊。我知道说话的人就是韦志文的父亲,刚才我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韦志奇说是老师,他的父亲半天都没说话。我从韦志奇那里晓得了韦志文去水库边栽包谷了,我径自朝水库边去,韦志文的弟弟喊我吃了饭再走,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他只叫了一声就不敢喊了。

正午的太阳炽烤得让人窒息,我一边走路,一边大口地吸着气。好不容易来到水库边,韦志文赶着牛犁地,一个中年人抬着一只箕跟在他后面放着牛粪。韦志文犁地,犁把高过了他的胸口,牛鼻子上拴两根绳子,从左右两边拉拴到了犁把上,防止牛发脾气跑了打破犁。韦志文手劲小,他不停地把犁把从左手放到右手,又从右手放到左手,重担就这样在他的左右手里轮回。牛儿虽然是他喂的,但是,牛儿有时也不听话,它一走歪,地就犁冒干了(某处地没犁着),韦志文明白没犁着的地方要荒废,他使出平生力气把犁偏着,让地犁着不要荒废。他的努力显得苍白无力,不但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让更多的地荒废了,他想返回来犁,可牛儿只跟犁沟走,凭他怎样拉牛绳也无用,韦志文只有擦擦汉叹口长气,无奈地一次一次重复着。我静静地站着,他费力地犁着。我注视着他,他注视着地,他的哑叔紧跟着。这时,他心里除了把地犁好种上能让他全家吃饱的粮食,上学像是变得支离破碎。我喊了一声韦志文,他停住了,过脸来,他看到了我,他停了,他的哑叔也跟着停了。韦志文没有喊老师,只是呆呆地站着。

“为什么不上学,为什么要到水库里去逮鱼送给我”。

我的思维就这样的杂乱无章,我急切寻找着答案,韦志文没说话,连一点表情变化也没有,还是呆呆地站着。

“还不饿,还不回家吃饭?”

“早上热吃了,不饿。”

问他吃饭的问题,他应答了,我迅速镇静下来,慢慢地与他交谈起来。

韦志文说他早上和下午都到水库上逮过鱼,逮了鱼除了送我,就拿到城里去卖,卖了买药买盐买吃的等等等,他不上学是为了种地,他不种地就没人种了,不种地,一家人就没了吃的。他叔有气力,但他叔只会做直的(简单)不会做弯的(复杂),没人带着就停下来了,他看了看坐在地里休息的哑叔,沉默了。在山村教了这么多年书,我最怕学生沉默,有人说这是学生自卑的表现,我想尽所有办法都难以唤起他们的自信,有时我也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就不再“为难学生了”。面对韦志文的沉默,我还是“为难”了他,我说他必须上学,不上学就如何如何的大道理,我不知道这些话对他有没有作用,但我这个当老师的已黔驴技穷。也许韦志文可怜我,他答应我明天来读书。我沿着水库小道回家,走上大路,我又看到韦志文撑起了那把犁头,不停地把犁把从左手轮回到右手,又从右手轮回到左手……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学校,韦志文没来。我给校长请了假,直接来到了韦志文家,我拍了几下就推门而入,他父亲说韦志文到学校背后的秧田里给幼秧苗打农药了。我拉关上门来到学校背后,韦志文正在兑药水,我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看了看我就埋头兑药水。我说昨天不是说好了吗?他说不读了,他回答得直截了当,没有回旋的余地。我恨自己的知识贫乏,恨自己太无能,一个老师只会问一个学生为什么?任凭我千呼万唤,韦志文只顾给幼秧苗治病,再也没有说话。

我沮丧地回到了教室,上课的时候,我不停地看窗外不远处的韦志文,他也不停地望着学校。下课回到办公室,我给上数学的高老师说韦志文不读了,我们班少了一位好学生。韦志文的事像早在高老师的意料之中,高老师说我们可以帮助韦志文上学,却无法帮助他一家人生活,这只能靠韦志文,只有他,才能撑起那个家。

我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常缺课的女孩

农忙的时节,我们班就有学生不来上课,李彩就是一个常缺课的女孩。

李彩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长长的黑发,大眼睛,高鼻梁,常穿褐红的确良布上衣,蓝色卡机布裤子,很少看到她穿其它的衣服。虽然只有这样一套衣服,而且陈旧,但是,李彩很满足,很珍惜,穿在李彩身上,看上去称称展展,干干净净。

那天早上,她缺课了,下午,她来到学校,我就把她叫到了学校办公室。我还没有了解她缺课的原因,就狠狠地批评了她,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噼噼叭叭滴过不停,让我又气愤又可怜。后来,我知道她家的情况后,就再也没批评过她了,她也尽可能地不缺课。

韦志文才辍学,李彩又缺课了。我想再去一次李彩家,但想到去了也无法让她不缺课,只求她不要像韦志文一样就行了。我的学生们真是多灾多难,从来到这个小山村当了教师,第一届、第二届、第三届、现在第四届了仍还是这样。我常常提醒自己要努力,但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

李彩的父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李彩的母亲连生了三个女孩。那时,父亲和爷爷奶奶常莫明其妙地发李彩的母亲和李彩的脾气,她的父亲说无论如何也要生个男孩。那年年初,她的父母说要到湖南“打工”,她和两个妹妹跟爷爷奶奶住。冬天时,李彩的父亲如愿以偿,可也为此欠下了一屁股债。李彩的弟弟出生不久,她母亲就回来自觉到计生股作了绝育手续,呆在结婚后分家时分到的那半间老房子里,李彩的父亲继续在外打工挣钱还债。李彩的母亲生了男孩后,李彩就少受了许多瞎气。但是,她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李彩不仅要照顾自己年幼的弟弟,还要帮助母亲干活。

为了尽快摆脱贫穷,李彩的母亲在村里租了些土地来种包谷,除了租金(一般用包谷抵),剩下的包谷就用来喂猪。这就苦了李彩,背弟弟、做饭、打猪草、砍猪草、喂猪食、种地等等等都做,这迟到缺课就常出现。李彩虽然学习常受牵绊,但是,成绩还不错。我也给李彩的母亲说过几次了,她母亲说没办法,一忙起来就总忘记女儿还要上学有时,李彩说自己要上学了,她忙晕了头,就对李彩大吼起来,李彩就不敢说要上学了。李彩父亲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在家照料四个孩子,又做这么多活路,虽然说爷爷奶奶都挨到她们,但农忙时就各忙各的,谁也帮不了谁,何况她爷爷奶奶已年近花甲呢?听了这些话,我就沉默了。

连正常的上课都难以保障,李彩明白了时间的宝贵。她缺课,却从未落下一次作业,每一次缺课了,她都会到与她同住一个寨子的王全芬那里询问那天有哪些作业。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在灯下自学把作业补上,她补交的作业,我都会认真地批改。我常在班上表扬李彩勤奋学习的精神,以此教育如王全军那样的学生,在王全军看来,就是因为李彩,老师才找到了“借口”来批评他,王全军也就常欺凌李彩。当李彩受到辱骂的时候,她想老师都拿王全军没法子,李彩就只能悄悄地擦泪水。

在艰难的岁月中,李彩没有远离快乐,课间或农闲时,她会把所有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全身心地投入到玩乐之中,我常听同学们说李彩心灵手巧,挑花绷绷,跳大“海”,丢沙包,跳皮筋,抓五指,踢垫子,做风筝,等等等,这些都是她的拿手好戏。在山里教书,乐趣是要自己寻找的,这都是我儿时玩过的游戏,听同学们这样一说,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兴奋不已。

这天课间,孩子们听说老师要和他们玩这些游戏,平日里腼腼腆腆的女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要与我比划比划。我说和孩子们抓五指,这种游戏是熟能生巧,孩子们天天玩,我已多年没玩了,他们让我先来,也想取笑一下老师,就让我先抓。不料我也是一个抓五指的高手,我的表演结束了,我背五指背二十下,孩子们像是还随着我手上的五颗小圆石子上下翻飞着。我说谁来,孩子们看到老师还真是有点能耐,面面相觑,没有人应战,正在我得意之时,李彩站了出来。只见她一颗,一双,小大,大小,背五指,那五颗小圆石子从手心飞到手背,又自觉地分成四颗和一颗让她抓在手心,当她背的已超过我的两倍了,我说好了好了,我算输了。她玩得那样聚精会神,像是忘却了我们的存在。直到同学们说老师已经认输了,她才停了下来,开心地笑着说她还能背许多啊!和李彩比乐,我输了,输得很惨,但我却异常地高兴。

进入冬季,我很少看到李彩玩挑花绷绷,抓五指等要用到手的游戏。有一天,我上作文课,题目是我的××,讲完如何写这篇作文后,同学们就开始动笔了。李彩的作文写得好,我就走到她旁边看看,我走过去看,她就把手伸进桌箱里,好像怕我看到她手似的。我走开后,她又伸出手来写。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走过李彩桌子时我也没停下,这次李彩也就没把手伸到桌箱里。正当李彩全神贯注地写作文时,我轻轻地在她旁边站住了,我看到了她的手背长了许多裂口,手指上也红肿了。我顿时明白了,趁李彩还没知道她的老师已发现了她手的秘密时尽快走开了,走上讲台看着伏案小心翼翼地写作文的李彩,心里不觉酸涩起来。

收了学生的作文,我就在办公室改起来。李彩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她在作文中这样写到:“我的妈妈很苦。冬天里,妈妈的手就要开裂口,一道道,密密麻麻,沾满血迹。开裂口的手怕水,怕风,沾上一点,很疼,疼进心里。妈妈给我们做饭菜,给我们洗衣服,妈妈一定很疼,妈妈常常迎着寒风去地里干活,妈妈一定很疼。我要帮妈妈干活,让妈妈不疼。每天,放学了,我就赶紧回家,帮妈妈做饭菜,洗碗筷,洗衣服,帮妈妈做许多许多的家务,我要到地里去干活,让妈妈在家里烤火。……,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有钱了,给妈妈买上一瓶雪花膏,让妈妈天天擦着,让妈妈天天不疼。” 看了李彩的作文,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同事们问谁写的作文让我一个大男人都落泪了,我没有说话就把作文递给他们传阅了。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写得好,可以与报纸上的文章相媲美。

我把李彩的作文寄给了一个朋友,那作文在报纸上发表后,我朋友给我寄来了稿费10元钱,我把这10元钱拿给了李彩,她说老师的钱来得苦,她不要,她要靠自己,我想这些山村的娃娃怎么这样倔,我说这钱是她挣的,我把钱的来历告诉了她,她收下了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李彩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听说年年都获奖。


凋零的少年

有人说在农村住扎着一支番号为996138的“大军” ,我知道他们指的是老人小孩和妇女。在我的学生中,王全军就是这支“大军”中的一员。他成绩不好,常惹事生非。我多次教育,效果甚微。

我到过王全军家,他爹经常在外打工,他妈也只是偶尔在家,他和妹妹就跟奶奶住。打工还是让王全军家富起来了,在寨子里还能算得上是富裕人家,生活殷实。他奶奶年近花甲,老人根本管不了他。

王全军,也许只有他爹才能管得了他?

王全军他爹从不抬(宠)儿子,打起王全军来是不问清红皂白,打得王全军啃土。去年冬天学期快结束了,有一天下午,听说王全军的父母提前回家来了,我就去家访。我没有说王全军在学校如何如何的坏,尽说些好听的,让王全军明白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对我说些心里话。看到王全军一家人高兴的样子,我想这回成功了。但是,就在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就有一个妇女拉着一个小孩来到了他家门边,那小孩是二年级的吴贵忠,我上他们的美术课,他鼻子像是流过血,喊了我一声老师。那妇人听到有老师在,嗓门就放大了,让我评评理。她说老师们该管管哇,才七岁多一点的娃娃让他打成这样,我扯油菜回来看到,真是让人心疼啊!那妇人的眼泪花花都出来了。我还在听那妇女讲话,忽然听到老子看惹不惹祸,王全军就哭出了死声气来,他爹给了他一脚,把王全军踢出两尺开外,重重地跌在水泥地上。他还顺手去拿火柱,那样子真想把王全军打死算了。我急忙跑过去拉住他,连说这种做法要不得……,怎么能这样打孩子。王全军的妈妈和奶奶同时向王全军跑去,又是儿呀宝呀的喊个不停,吴贵忠的母亲看到这情景,就自个儿离开了。我拉住了王全军的爹坐下,王全军也在妈妈和奶奶的保护下出了门。

我说:“即使王全军错了,也不能这样打啊!”

“不听话,就只有打。”

“打了就听话?”

“不听,不听还要打,老子就不相信管不下他来了。”

我给王全军的爹讲了许多不能打孩子的道理,他说气起来管不了太多。他还对我说如果王全军不听话,就给他用劲打,打倒哪点他一点都不怪我,有些孩子,不教训他几下,他就拿老师打不成价钱。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说服他的,而且,过了年他就离开了家,想打也打不上。在山村教书,每一个学生的家长都让我打他的孩子。有时,我也动了手,孩子们没有反抗,也没有家长找过我什么。但打了学生之后,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心痛,无助而愧疚。

那次家访,我还是没能打开王全军的心灵之锁。王全军的爹在家那一段,他真还自觉些,但是,新年刚过,王全军的爹妈才走,他又动起来了,上课扯女同学的头发,下课乱打小同学。

那天,课间操结束,我在办公室里才倒了半杯水,龙晓兵就跑来找我,他说王全军打他弟弟龙晓涛,我跑出办公室来到事发地,王全军早已逃之夭夭,只有龙晓涛在伤心地哭泣,我问王全军为什么要打他,他只是哭不说话,看到龙晓涛哭,我心里就更难过。我把他们都“请”进了办公室,打了王全军几下。王全军说龙晓涛偷他妹妹王全银的笔,龙晓涛上三年级,王全银是他的同桌。我叫王全军把王全银叫来,王全银说昨天她的笔就不在了,今天早读她就看到他写,给他要,他说是他的不拿给她,她就告诉她哥哥了。龙晓涛说那笔是他哥在学校门口小店铺买的,龙晓兵说是他奶奶拿的钱,他亲自买的,不信就去问。我指出了王全军兄妹俩的不对之处,王全银还认了错,王全军又来个沉默是金,

第二天,王全军缺课了,他喝酒醉了。王全军住的寨子里有老人逝世了。晚上,主人家就用大盘子装烟锑壶灌酒招呼客人。王全军等一批爹妈都在外打工的孩子,趁人不注意时,用可乐瓶子倒满了酒,还抓上一包烟,就来到王全军家(王全军的奶奶去坐夜了)。满满的一可乐瓶酒,几个孩子硬是像成人一样划拳喝完了,王全军直当时就吐了。下午放学,我去了他家,看到王全军还睡在床上,我没有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奶奶说这“打短命”的胆子太大了,等下回儿子打电话来,她叫他们来管了。

面对王全军,我不知所措。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王全军毕业后,我又接了五年级。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我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王全军死了。

小学毕业后,王全军上了初中,但是,他秋天入学,冬天就回家了。中学的老师来他家多次,劝他回学校读书,他说成绩不好,老师和家长都不喜欢,坐在教室里,自己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非常痛苦,他就想出门打工,找些钱。他奶奶也没法子,他爹妈在电话里乱骂一阵还是没用。他爹妈回家过春节,无论如何打骂,王全军就是不上学。他爹想,让他在外面吃些苦,他就知道小锅儿是铁倒的了(苦),就把才满15岁的王全军带到了江苏,王全军没身份证,又是未成年人,没有厂要他。他爹找了许多人,让他进了一家服装厂。一个月后,王全军就吃不了那苦,他让他爹再给自己重新找个轻闲的。可是,这谈何容易啊!王全军被迫回了家,他爹妈很担心,因为,上学时还有老师管一管,而已经感觉自己是大人的王全军,这是很危险的。

回到家后,他还是不想上学,寨子里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书不想读,打工做活路又没出息。这群人成天无所事是,在一起不是打扑克就是喝酒,王全军的奶奶在电话里说过好几次他喝酒的事,他爹妈打算再次让王全军去江苏。但还没等到哪一天,王全军就出事了。

那天,这伙人邀约到小河边去喝酒。八个人喝三斤酒,按理说不应该出事,可王全军冲,自己喝得不醒人事。那时油菜已成熟,村里人收了油菜籽,却把油菜杆堆在田里。这群人怕大人知道自己喝酒挨打,没有把王全军背回家,让他在田里的油菜子堆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那家人去挑菜子杆来垫牛圈发现了王全军,可他已停止了呼吸。警察和医生都来了,他们从王全军的喉咙里抠出了一些未消化的莲花菜,推断王全军呕吐时让莲花菜堆住了气管导致窒息死亡。王全军家人哭得遍地打,可王全军不可能再活过来。

我去看王全军时,听到寨子里有些老人说:“这年头,人们打工是找了钱,但是却丢了孩子……”。


失娘的孩子

中午,我正在办公室改作业,龙晓兵跑进来说他叔叔找我。他叔叔龙军是我同学的一个朋友,正在上师专,我知道他是为了龙晓涛被打的事来的。

我出了办公室,他就站在操场上,龙晓涛就在他身边。我们寒喧了几句,我就请他到办公室坐,有什么事慢慢说。他说自己很忙,就想问龙晓涛为什么挨打,一定请我照顾一下龙晓兵家三兄妹。我把事由说了,并表示尽最大努力让他们不受人欺侮。他说那就麻烦了,说着无奈地离去。望着龙晓兵三兄妹,就忍不住摸了龙晓涛的头,顿觉心里酸酸的。

我一直就上龙晓涛们班的音乐课,他最喜欢上音乐课,但是,音乐在学校里常被当作副“课”看待,音乐课总让语文数学之类主科所替代。因此,一个学期下来,我也仅给他们上过几次音乐课。我上龙晓涛们的课不多,可是,我和他叔叔关系还好。我对龙晓涛的各方面一直就很关注,他学习成绩好,我上音乐课,爱看他唱歌的样子,像树上的小鸟,无忧无虑,活泼可爱。看到孩子们幸福地生活着,我感到无比的欣喜。看到孩子们失去了欢歌笑语,我有心却使不上力,我就感到无比的痛心。

那天,寒风瑟瑟,空中不时飘落雪米,路上很少见到行人,大地沉默在冬日的风雪里。这天是学期考试,学校交换监考,我监考二年级。早上考语文,发了试卷后,同学们就埋头做起来。我常站在龙晓涛旁边,他也不害怕什么,一个劲儿做题。看到他做的题目全是对的,我很高兴,心想过几天拿着奖状回家,他母亲该有多高兴啊!龙晓涛的父亲在广东打工,他兄妹三人和母亲在家。她母亲勤劳,善良,一个人在家带三个孩子,种地又喂猪,还买来打粑粑的机子,搞些副业。过节做粑粑之类,她都会让班上的龙晓兵带些送我,我很敬重这样的人。龙晓涛很快就做完了,他母亲在家里正做好了热腾腾的饭等着他呢!

我们都认为下午的天气会暖和些,哪知比早上还冷,冷得我不停打颤。龙晓涛的小手冻得红红的,他像早上一样做得又快又好,他检查了一下就坐不住了,交了试卷就回家了。下课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就听到王全芬说龙晓兵的母亲落在河里死了。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问了王全芬几遍,她说寨子里的人已把龙晓涛的母亲拉上来停在河坝里啦。我跟着学生们去到河边,兄妹三人一边哭泣,一边大声地喊妈妈,龙晓涛的母亲静静地躺在草地上,任凭他们千呼万唤。他们的妈妈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嘴角不停地流淌着水。站在旁边一中年妇女说,刚才遇见龙晓涛的母亲来洗衣服,还问她不怕冷呢?龙晓涛的母亲笑着说娃娃们都找不了干净衣服穿,怕冷也不行了。那妇女擦了一把眼泪。龙晓涛的母亲因洗衣服而溺水身亡,人们都感到无比的意外和怜悯。大家齐动手,就在河坝上搭起帐篷,设了灵堂,超度死者的灵魂。

我的学生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叔叔又是我朋友,我也去表示自己的慰问。在还没把龙晓涛的娘送上山的那几天,龙晓涛如往日一般,与他的伙伴们玩得开开心心,肚子饿了就大口大口地吃饭,有时还玩得不见踪影,以致于要人到处找他来给娘烧纸钱,磕头。放学回家娘就没了,龙晓涛的哥哥姐姐明白娘永远不回来了,可是,龙晓涛真不知道?在他的心里,也许娘只不过睡着了,说不准哪天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就起来了,做饭给他吃,给他洗衣服呢?看着幼稚的龙晓涛,我总感觉眼睛热乎乎的。

龙晓涛的母亲安葬在大白山,那天,龙晓涛看着泥土石头盖上他母亲的棺木,他一脸茫然,还认为母亲在与他捉谜藏呢?看着父亲、哥哥、姐姐在哭,他也跟着哭了起来,但是,当母亲彻底被泥土掩蔽后,他又好像忘记了什么。

下午三点多时,人们就垒好了龙晓涛母亲的坟茔,天气冷,人们总想着快些回家,龙晓涛的亲人心情沉重,又要忙着回家招呼客人,也忘记了龙晓涛。龙晓涛在路上边走边玩,走着走着,他像是想起丢了什么,自个儿向母亲的坟墓走去。

正当人们安席吃饭的时候,有一老者来说不晓得是那家娃娃在大白山大声地哭泣,人们恍然大悟,那人一定是龙晓涛,他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摇摇晃晃地向大白山走去。

那个在大白山在声哭泣的娃娃就是龙晓涛,他靠在母亲的坟上喊妈妈,龙晓涛哭着说人们全都回家了,为什么妈妈还不回家,他要妈妈回家做饭给他吃。龙晓浇的父亲好不容易爬到了半山腰,他是来接龙晓涛回家的,看到鼻涕眼泪泥巴满脸的龙晓涛,他就是感觉腿骨断了似的,瘫坐在妻子的坟前,话也说不出来,站也站不起来,眼睛像断裂的自来水管,泪水一个劲儿住外涌,堵也堵不住。

龙晓涛的父亲去一段时间了还没回来,他爷爷奶奶叔叔急了,一群人向着大白山跑去,看到的是大人瘫坐着流泪小孩子靠着坟墓喊妈妈回家,全家人哭成一团,哭声响亮,连大白山的树木也跟着哗啦啦地哭了起来。

龙晓涛没有喊回母亲和他一起回家,从此,龙晓涛沉默了,吃饭时小口小嘴,唱歌时只见嘴动却听不到声音。


我的学生都来自农村,他们无法选择生活,生活却选择了他们。他们得到的很多,失去的也很多。在山村从教,想起我的学生,就有一种无形的沉重袭来,我努力着,我坚信着,有一天,想起我的学生,没有沉重,只有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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