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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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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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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无声


    

老屋是祖父祖母砌的,它耗尽了他们一生的心血。老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应是不长,祖父砌好老屋没几年,祖母就走了。再没几年,祖父也跟着走了。老屋如人一样,几十年前没有它,几十年后还是没有它。

老屋倒了,父亲没有悲伤,他是没有很好地守住祖父祖母留下的家业。父亲也有许多说不出的缘由,他和我的母亲也用了一生的心血砌了三间平房,本是留给我们的,可我们不是远走他乡,就是走进了县城,谁都不想要。父母亲在老屋与平房之间徘徊,最终不得不放弃老屋。

老屋在寨子中间,祖父还没砌它时,它是一块地。祖父砌了房子后,村里的人也跟着在周围砌了房子。那时,土匪强盗常出没于村里,老屋的位置令人羡慕。后来,村里人开始往村口砌新房子,原寨子中间的人都往村口搬,村口聚集了许多新房子,形成了一个寨子。村里人家办事或是聚众做活路时,男人们坐在一起划拳喝酒,大家就拉帮派,说什么老寨子对新寨子。老屋虽然地在寨子中间,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老屋成了寨子的边缘。

我来到这个世界时,祖母离开了这个世界,祖父还活着。四岁那年,祖父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老屋成了祖父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起点。老屋与祖父,我没有太多的记忆,只是清晰地想起那个瞬间。

祖父病瘫痪在床,吃喝都在床上。我给祖父送饭,那是鸡蛋煲饭,又白又嫩的荷包蛋很诱人。但我没有吃,我还是双手端到了祖父的手里。祖父没有吃荷包蛋,他把荷包蛋全舀进了我的嘴里,我没有拒绝,大口大口地吃下了祖父给我的荷包蛋,虽然有些烫,烫得我喝口喝嘴,舌苔和上天堂都烫得麻赖赖的,可是荷包蛋很香,香得我在那样的年龄只记住了这个细节。祖父离开这个世界的过程是惨痛的,他是一个农民,又是一个木匠。村里村外的人都得到过祖父的恩惠,只要提起祖父,大家都敬佩。可是,在祖父生命最后的一程,时间聚集了最狠的病痛一点一点地吞噬祖父的生命,给祖父,给活着的人恶梦般的记忆。

在老屋里,关于祖父,我也仅晓此而已,关于祖母,我什么也不知道。祖父祖母的痛苦和快乐,都掩藏在时间的深处。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不是重复着祖父祖母的过去,我想,时间是重复的,生活也应是重复的,血液也是重复的,生命没有止境。

我和我的姊妹都是在老屋出生、长大。我的姊妹应是八人,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六人。我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才来到这个世界没几天,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快乐和痛苦,就匆忙而逝了。母亲有时会提起我的那个哥哥和姐姐,母亲说着说着喉咙就硬起来,眼泪也就跟着流下来了,要是他们还在,那一定有那么高,母亲比划着——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离开老屋,走出村庄,去打工,去城里……

母亲说自己应算成二世人,她是死过一回的。那年,母亲生下二姐,她在月子里就下地干活了。母亲沾染了风寒,她打摆子,扯惊风,脚手抽筋,牙关咬紧,双眼紧闭。村里的人都说母亲没救了。他们不送母亲去医院,因为怕母亲万一死在了外面,那就不能回家了,在另一个世界里成了孤魂野鬼。他们早早地为母亲准备了木板,把母亲放到了冰硬的木板上,“阎罗叫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

村里人把死看成了一种宿命,这种宿命迟早都会来临。死是天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死也像吃喝拉撒一样正常,没有什么大惊小怪。虽然村里人把死当成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可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弃对生的希望。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烧土罐、吃吃草药……各种各样的土办法都用了出来。母亲活了下来,究竟是什么救了我的母亲,每一次母亲说出这事的时候,她都没有确切的答案,其实,生与死或许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最让父母亲痛心的是四姐,四姐还不满周岁时,父亲上山放牛不小心,我们家的牛吃到了一张姓人家的几窝包谷。这本是一件小事情,可我家单家独户,父亲老实憨厚。那张姓人家就把这当成了大事情,仗着人多势众,提着口袋到我们家里来拿粮食去抵。那是一种强盗行为,母亲与他们理论,在抢楼梯的时候,吓倒了背在母亲背上的四姐。四姐得了惊风,四处求医也没医好,虽然没有危急生命,但长大后成了一个有智障的人。父母亲曾请了很多人来评理,可那理越评越理不清,最后不了了之,痛苦的痛苦,快乐的快乐。

父亲没有继承祖父的木匠手艺,只是老实的农民。老实不是缺点,但老实总被人欺侮。有人说,老实人好,老实人吃点亏不要紧。村里有俗语:强盗偷弱家,火烧蜡塔。有些人在对待老实人的时候,他们就不会管“老实人好”了,仿佛坐在棉花上,巴不得把棉花压到底。

“十穷十富不到老”。父母亲真切地知道这个道理,他们昂着头,挺着腰,朝着自己的目标生活着。老屋用尽了祖父祖母一生的心血,可父母亲不甘心就此安居,他们的愿望是把我们养大成人和砌三间平房。村口有我们家的一块空地,因为离家近,没种啥粮食,就种辣椒白菜之类的,父母亲一直都想把那块空地变成三间平房。

父亲老实,但他勤劳,天天守在地里。书中有黄金,土地也有黄金。我们家种的粮食总是吃不完,每年都会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积蓄。村里人给父亲取了一外号,叫大富,那时我一直认为这又是村里人对父亲的侮辱,现在想起来那是一种荣誉,村里那样对我们家,那是一种对老实人的忌妒。母亲脚上有残疾,但她勤俭持家。不会打算久久穷,会了打算穷不久。凡事母亲都精打细算,后来,我们家还开起了一个烟酒铺。父母亲在屈辱中奋发,我们在屈辱中学会了坚强。

老屋很窄,就几十平方米,我们家八口人就住在那几十平方米的老屋里。那年月,衣食住行都很差。吃不饱,穿不暖,那是常有的事。但是,物质的匮乏并没有消损岁月的乐趣。

老屋的堂屋里有一个土火炕,冬天很冷,我们坐在柴火边,大家就聊白,你说一个故事,他说一个故事,冬日昼长夜短,不知不觉天就黑了,然后又亮了。那时,听鬼故事的时候,我常常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要是夜里,总不敢独处,屎尿涨了,不敢出于拉。瞌睡来了,宁愿坐在火边打瞌睡,有时睉得倒在地上,打得头都起泡了,还是不肯独自上床睡。鬼是风,来无踪,去无影。鬼吃人,专吃心。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最轻松的是听笑白(故事),笑得鼻涕眼泪淌。农村人苦,也有幸福。我们坐在柴火,听鬼白也好,讲笑白也罢,嘴都停不下来,不是炮包谷米,就是烧红薯、粑粑之类混嘴。父亲不识字,可他知道的历史故事很多,父亲的故事有时用歌唱,有时是用讲。父亲唱或是讲起那些故事的时候很陶醉,他不管你听不听,只要自己说着高兴就行。母亲说:“别人不听,你一个说起有什么意思”。父亲说意思大得很,他是说给自己听。父亲走路或是干活的时候,上百斤担子压在身上,他不晓得疲惫,一个人唱着歌儿向前走。

老屋不高,却分为两层。第二屋是楼板,站在楼板上,高处伸手就能摸到房顶,矮处屈着身子弯着腰,不然会碰着头。父母住在东面卧室里,我们的卧室是在楼板上,我们的床就铺在楼板上。楼板上还放着吨箩,吨箩是竹篾编成的,大的高两米多,小的也有一米多高,样子就像谷子堆起来的样子,吨箩是用来装谷子的。楼板上除了谷子,最多的就是包谷,其次黄豆、四季豆、花生、葵花……与粮食同居一室,有时睡在床上,可以吃点花生和葵花,像耗子偷粮食一样吃得啼啼唾唾响。在粮食的芳香里入睡,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怪怪的,永远也没忘不了。

我们长大了,一个个离开了父母亲,他们的第一个愿望实现了。其实,父母亲应该想到的,他的儿女们都会离开桥头,最后留在桥头的,也只是他们自己,父母亲不用再砌房子了。村里很多人都打起我们家村口那块菜地的主意,但父母亲坚持不卖,要留着自己砌房子。

那年,父母亲在村口的空地上砌起了三间平房,屋正面还贴上的磁砖。在那年的农历八月,我们离搬离了老屋。

父亲说,平房啥都好,就是不好挂包谷。于是,父亲就把包谷挂在老屋里。这屋子很怪,屋里要是住着人,它就不容易朽破;若是没了人住,两三年下来,全都坍塌了。老屋里还放着粮食,父亲经常出出进进,哪块瓦破了,哪块椽皮断了,父亲不遗余力去维修。父亲要照料老屋,不能让风雨伤着它。

有一年的冬天,父亲得的是脑溢血。他好了之后,医生说父亲再也不能干活了,要是再一跤,就永远也起不来了。父亲种不了庄稼,老屋也就没包谷挂了。老屋没有包谷挂,父亲去老屋的时间就少了。这样,老屋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稍微刮风下雨,老屋就挨住了。父亲也看出老屋的疼痛来了,可父亲有时连自己都顾不了。每次我们回去看父亲,他就说让我们去修理修理老屋。我们说烂就让它烂吧,谁还到那儿去住啊!后来,父亲再也不在我们面前提老屋了。

老屋是从屋顶开始塌的,先是一个小洞,后是一个大洞,最后就是整个屋顶全塌了。瓦破了,没用处。那些椽皮、楼板等木料,其实也没用处,不是让黑漆漆的阳尘浸透了,就是自然了断。

老寨子住的老人多,有的人家是砌了新房的,但新房子让年轻人住,老人自己住老屋。有时我想,要是我们也在家,或许父母亲会住老屋的,这样老屋也不至于倒得这样快。不过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新房和老屋住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老人们都养成了勤俭的习惯,有的舍不得烧煤,我们家的老屋就遭殃了。起初时,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们都到老屋里去捡那些椽皮和楼板来烧火,有时烧水煮饭,有时取暖。后这父亲和母亲也加入到捡老屋的椽皮和楼板来烧火的队伍中。才几年时间,老屋剩下的只是残垣断壁和瓦砾。

老屋彻底倒了,母亲把它变成了一块菜地,栽种一些蔬果,一年到头绿茵茵的。每次去桥头,母亲都要摘一些装在袋子里,让我带回小城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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