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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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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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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低处的歌唱


蜂窝煤

“又来啰,蜂窝煤,先烧后拿钱,不燃不要钱!

“又来啰,蜂窝煤,七楼不怕高,一楼不嫌矮……”

听到他的叫卖声时,我正走在人行道上。

在小城里,他给我蜂窝煤,我给他钱,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而熟识了。听到这种声音,我就知道是他。

他是一位中年汉子,来自织金,他说自己是一个高山人(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没有水田,只有少许的地。每年种出的玉米,只够吃半年。为了生活,来到城里,没有文化,只有劳力,想来想去,就去卖蜂窝煤。

他如我一样,从农村来,像一条鱼,游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我多次问他的真名,他的回答只有三个字:“蜂窝煤”。

他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但是,他叫我为老板,叫我的妻子为老板娘,叫我的儿子为小少爷。记得,当我第一次听到他那样唤我和我的家人时,我首先表现出了一种厌恶,说他这样叫让人听起来挺肉麻的。后来,我竟钟情于他的蜂窝煤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常听妻子说:“他的蜂窝煤易燃,而且,没钱时能缓缓。”五年了,我就一直烧着他的蜂窝煤。

确也奇怪,不仅我喜欢他的蜂窝煤,小城里有很多人都喜欢。我不知道他们喜欢的缘由是否与我相似,但是,我知道,他的叫卖声让同行羡慕,而他的唤人方式让同行不耻。有时,我问他对这件事如何想,他笑笑,说:“我很清楚,小城是我的东家,我是小城的佣人。”

小城里,如他一样卖蜂窝煤的人很多,对于这些人,我应该这样称呼:“大叔,大伯、大娘,大婶,或是大哥,大姐,大弟,大妹,……或是他们的真实姓名。”但是,每当我这样叫唤他们时,他们没有表情,只是用眼睛扫视我一下,然后就走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总是禁不住自言自语——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晓得“蜂窝煤”。我知道,虽然他们没了名字,也不知道小城的时间中还有白天或是夜晚之分——小城里,或是清晰,或是朦胧,在他们心里,二十四小时都是亮堂堂的。

抬头看他的时候,他正伸直着身子。他在下坡,他下坡的样子像一匹拉车的马,用屁股抵着车头,降缓着车子压下来的速度,然后,小跑着前行。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我看到了他跳跃着的脚,我猜测着,他一定很高兴,因为,位置给他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当然,有下坡就有爬坡,当他爬坡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起了家里的那头水牛,它犁田地时,就躬着腰杆往前走,到了转头的时候,就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中午的阳光很烈,路上行人匆匆,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了他的叫声,或是在川流不息的车行道,正走着一个拉车的人。他没有回头,一个劲儿地喊,一步一步地走,我没有超越他,我还是跟在他的后头。

煤有“黑色金子”之称,它就埋在大山里。织金的煤很丰富,据说五十年都挖不完。小城里的蜂窝煤,圆圆的一个圈,圈里有十二个眼,当把它放到灶上时,红红的火焰就是从那十二个眼里冒出来。烧饭,烧水,取暖。我离不开蜂窝煤,我就看着蜂窝煤发呆——为什么是圆的呢?为什么是十二个眼呢?有时,听他说,灶是圆的,蜂窝煤就是圆的,至于那十二个眼,因为目前还找不到能打出十三个眼的蜂窝煤机。原来,蜂窝煤,与生活有关,与时间无关。

他的生意很淡,没有人喊一声“蜂窝煤。”他继续走,继续喊。现在,小城里已经有很多人都在烧煤气或是电磁炉,他们不要“蜂窝煤”了——真到了那一天,他会去哪里呢?

我加快了脚步——单位刚出台文件,上班迟到是要扣钱的。走到与他并排处时,他见了我,就扭了扭身子,向我靠近,他说:“老板,去上班啊!”

我看到了他洁白的牙齿,但是,我没有看清他的表情,因为,他的脸全让煤和汗水糊弄黑了。

我笑了笑,说:“卖蜂窝煤啊!”

他说:“是啊!”

我说:“怎么样?”

他说:“不行,还是你们上班好啊!”

我还是笑了笑,没有言语。

我走了,他继续叫卖着,蜂窝煤,一角钱一个,两角钱一双……”

慢慢地,他的叫卖声被城管大队的洒水车声淹没,那洒水车很准时地上了街,它一边给街道洒水,一边唱着:“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故事不多,都曾经有过,这样执著到底为什么……。”


人力三轮车

“叮叮当,叮叮当——!”

在人力三轮车上半躺着身躯,我静静听着。

这种铃声是车夫们自行研究的,只要三轮车走起来,它就会响。

我从农村来到小城,五年了,当我游离在大街小巷的时候,我听到了,但是,这种声音,从来就没有现在这样清晰,一切都让人声、汽车声、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声音淹没了。我知道,来自小城的喧嚣,远比它悦耳得多。

但是,坐在三轮车上,我如哥伦布一样,发现了新大陆。我半张着眼,像孔雀开屏一般竖起翅膀,我静静地听着,我像是听到了一首《献给爱丽丝》。

车外的阳光很烈,高原小城的阳光,或许用火这样的词,也难以说明。我不想走在阳光下,至于那些机动三轮,除了热,还有吵,“鸣鸣——”的声响,仿佛人哭泣的声音。我不知道取缔机动三轮是否与此有关,但是,我就是不喜欢这样的环境。生活确是很苦,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所以,坐上机动三轮,我就情不自禁,取缔它,我是矛盾的,想来想去,我就怕了——还有出租车,他一遇到障碍,就像狗一样咆哮,我不知道,听到这种声响的人是如何想的,但是,我就是不喜欢。

“叮叮当,叮叮当——!”我仿佛看到了一些尘埃,漂浮在水里,慢慢地下沉,我什么也没想,静静地听着,与它一起沉入底。底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不伤心,因为,不管底有多深,我还是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那里,我会做自己应做的事情。

“叮叮当,叮叮当——!”坐在人力三轮车上,我第一次聆听到了,应该是第第几次了吧?我记不清次数了。我清楚得很,这是某年某月某日的第一次,迟一些,就旧了;等一会,又新了。车夫在跑,他在做一种富贵的运动,每天早上七点整,我就准时看一个电视,叫《早安中国》,那里面的许多人,就在一种叫跑步机上减肥。拉我的车夫,他是否也在减肥呢?我微张开了嘴,像我半睁的眼睛一样,我想笑,却没有出声。

车子在前行,风,小城的风,吹到了我的身上,我油腻腻的肉上,有了一阵阵的清凉,我从未有如此的感受。在我窄小的办公室里,尽管电风扇猛烈地把风砸到了我的肉身,但是,我不但没有如此的感觉,我还报怨着:“狗日的电风扇,就怪你,没有你,我会更好一些。”但是,在办公室里,我又离不开电风扇,有时,我常呆若木鸡,别人说我有神经病,而我正在为电风扇刮来的风而矛盾。

拉我的车夫,他没有电风扇,除了阳光,什么也没有。当然,还有风,但是,小城的街道,全让高楼大厦挡住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晓得,但是,我晓得,我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除了阳光,还有雨,另外就是既无阳光又无雨,我从来没有感受到风。坐在三轮车上,风正向我吹来,我清楚地感到了,这与办公室里的风不一样,像小时候,我跳进了家乡的小河里,又像是母亲,拿着一把扇子,向我扇来,我从来没有如此这样轻松过。

我的眼睛睁开了,但是,我的头却是偏着的,在我斜着的眼睛里,他的身躯是变形的,虽然,我明知道,他是因劳动而变形,但是,我觉得他应感激这个斜着眼睛看他的人。小城里,三轮车夫如此之多,他们因吃不饱或是养不了家人而来到小城,哪一个不是身强力壮,哪一个不想为了一元钱呢?我选中了他,他应该高兴,或许,即使把我当作他的祖宗先人,他都会在所不惜。

我回家的路程不远,从单位到我家,就两公里,两千米,我一直看着他的步履,上身伸直,弯曲,两腿伸高,上升,一曲一直,一低一高。我是一位数学教师,我能丈量出他的每一步,一步约20厘米。当然,我还能做些文字的游戏,为此,我被借进了城。

已经是中午十三点整了,妻没工作,他在小城的边缘打工,吃饭时是不会回来的。她没有电话,无法接通。我的儿子还没有吃午饭,他两点半还要上学呢?他用家里的电话对我说:“爸爸,我饿!——”

我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家,但是,我从来就怕机动三轮,至于现在的出租车,比机动三轮多了一元钱,虽然我爱出租车的速度,但是我很心疼,因为,人力三轮车只要一元钱。我早就划算过了,一反一正,就节省了两元钱。当然,时间一定会浪费很多,但是,那两元钱,加上母亲从桥头给我送来的大米,这已是我和儿子一天的生活费了。

车停下了,前行的大街上出现了一些机动车和行人,我不知道前行的道路上出现了什么事。“狗日的,又撞车了。”或许是那些车和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有些愤。可是,我不这样想,我想的是他在担心,他怕我就此下了车,不给他钱。这种事情,他常遇到,光天化日之下,稍是好些,要是在黑漆漆的夜里,那就司空见惯了。我家做在安织路边,这是小城的又一个边缘。我常在深夜被这样的声音吵醒:“狗日的,老子不抖(打)你算了,你还给老子要钱?”“大哥,大叔,求你了,熬根守夜的算了,就两块钱,不要了,你别打我了,行不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站在窗前,看红红绿绿的灯下出现的风景。我的心情如霓虹灯一样暧昧,我不敢开窗,我怕那称老子的人听到我拉窗的声音——他会对我施什么暴行呢?——在小城里,隔三叉五,我就会听到这样的传言,某某蹬三轮车的,为了多找两儿钱,昨天半夜被搞死了。我一直很怕,自己会如三轮车夫一样,落到那样的下场。

着一副眼镜,从外表看,我是一个很斯文的人。可是,他和我一样,都来自农村,对于老人的教诲,应当记忆犹新:“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如果,我露出了真面目,那么,他也无能为力。因为,尽管他付出了汗水,但是,我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对于这个只讲目的而不谈过程的现实,人力车夫和我,都是心知肚明的。

他下了车,那“叮叮当——”的声音,或许太小了,路上围观的人群与车辆,他们全都沉浸在一种讨论之中:“有的人说,现在的人,不会开车的也有通行证;有的说,现在的车子,全进了保险,出了事,保险公司会拿钱来摆平;有的又说,狗日的,仗那几儿钱,连人命都当作儿戏。”

我坐在三轮车上,连屁股都没移动过。我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听着人们的议论,我看见了三轮车夫,他拱起双手,向大街上的人作辑,我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是,那些人抱着双手,偏着头,看着他,嘴不停地动,大声地说:“狗日的,没喇叭啊!”

我有些气愤,我在心里说:“狗日的,不把人当人,喇叭一直都在响,你听见了吗?”

警察来了,围观的机动车和人群终于散开了一道口子,他又上了三轮车。他吸了一口气,伸直身子,两腿又跳跃起来,万事开头难啊!特别是让车子起速的时候。此时,我想到了一个词:蒙太奇,他会让正常的动作慢下来,人们常称此为慢镜头,他是不是在玩影视里的慢镜头呢?

阳光不温柔,如瓢泼大雨,打在了他的身上。我依然如坐沙发一般,享受着他带给我的快乐。车管所的朋友说:“机动电三轮一定会被的士代替,但是,人力三轮车不会。”我追问他为什么,他对我笑笑——坐在三轮车上,我竟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老板,到了。”

我下了车,摸给他一元钱。

他说:“老板,我帮您把袋子提回家!”

我说:“谢了!”

“叮叮当,叮叮当——”人力三轮车,唱着歌,踏着日子,瞬即又没入钢筋混凝土里


背 篼

老板,您要做什么活路?”

在小城一处名为西门桥的地方,我被一群人围住了,他们乞求我给他们活路。

我没有言语,低着头。我不敢与他们正视,我的活路虽是在六层楼的大厦。但是,属于我的只有五平米,我在那里做一些文字的游戏。我知道,他们是不会对我构成威胁的,但是,我害怕。

“老板,您就答应我吧,我什么都能做,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我想走,但是,他们如若干点,连成一条曲线,构成了一个圆,把我镶嵌为一个圆心。我无法挣脱那个圆。单位刚作了规定,迟到一次扣10元钱,这加上母亲从桥头送来的大米,我和儿子就能生活三天,但是,我并不恐惧。现在是北京时间七点整,天的瞌睡一向很大,他正在揉眼睛。小城的模样,天觉得朦胧得很。离上班的时间,足足还有一个小时,或许,单位的大门还没有开,我得从后门进。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门是不会关的。我听说,因单位工作的特殊性,必须这样做。

“老板,三十块钱一天,您晓得,物价上涨,没办法。”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想走。我六点钟就起床了,除去半小时的早锻炼,十五分钟的洗漱和吃喝拉撤,我做在小城的边缘,我用了十分钟才走到西门桥。我知道,我会被这群人围住的,至于要用去我多长时间,或很长,或很短。现在,我已用去了五分钟,我会不会因这五分钟而受到处罚呢?我不敢想,我一想就会颤抖,尽管,这群人都向我喷着热气。

“老板,您是不是要背砂啊?”

他们向我展示了自己身体上的背篼。他们是人,男女都有,长者六十有余,幼者十六七岁。可是,在小城,每一个人都叫他们“背篼”,这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因为,他们也把自己称为“背篼”。按理说,他们应在家享福,或是在校园里学习,他们为何会来到这里?我是农村人,他们和我一样。我从农村来,因为我向往城市,当然,这并不是城市给我钱的缘故。我是一名小学教师,我在农村上课,也是有钱的。但是,一直以来,我就喜欢城市的高楼,喜欢城市的柏油路,还有城市里的光,即使这种光没有桥头的明朗,——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向往。我今年已三十岁了,我来到了小城。应该说,我在二十五岁时就来到了小城,只不过,那时,只是我的居所来到。我还没有被入小城时,父老乡亲们见了我就说,想法调进城吧,还在这农村小学干什么?我知道,农村人看不清农村?

我为何要进城?村里人说:“农村人,楼上拿下来,地里摘回来,就有了饭和菜,城市人,什么都要钱买。”与妻结婚,我就这样想过,努力了十九年,还是没有走出农村,找一个没有工作的,家里有这么多土地,总是不会丢了饭碗的。有了孩子之后,妻总是对我发脾气,她说:“我晓得,你就爱有工作的,但是,有工作的看不上你。”

“老板,您是不是要锄地。”

小城里,就有许多种地的人。西门桥,就是在一个老城与新城的之间,老城农民多,新城干部多。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把西门桥称为城市与农村的接合部,或许,这样有些牵强,但是,他们总是站在这里,却从未想过挪一下位置,可能,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因为,他们的活路不仅在城市,还在农村。然而,该如何定位呢?

我的单位还在老城,听说,单位要砌新大楼了,就在新城区,我是单位借来用的,真是到了新城区,还有没有我呢?

与他们的眼神对视,他们很茫然。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我的眼睛躲在五百度的镜片里,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看到我的眼睛,看到了之后又会想到啥?然而,我想到了,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奈。我不知道,这种无奈,是否与他们相似。他们都活在石旮旯里,仅靠那点土地,是难以生存的。于是,他们来到了小城。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们。他们也没有说话了,但是,依然把我圈起来,没有离去。他们为什么要来小城?他们为什么又不到大城市里去呢?对于他们,我总是弄不清——我忍不住笑了笑,一个连自己都弄不清,又怎么想及他人呢?

我抬起了头,仔细地扫视了一圈。我想起了一节地理课。记得,我给学生讲太阳是如何把阳光照到地球上时,我这样说:“太阳总是在南北纬23.5度之间游荡,当太阳在赤道与北纬23.5度时,北半球就是春夏,当太阳在赤道与南纬23.5度时,北半球就是秋冬。”我因会写几个字,被借进城了。这时,我不知道自己不何会想起我的学生来,可是,他们看我的语言与我的学生在那天对我的语言是一样的:“老师,我们没有听懂。”背,有的很失望,甚至绝望地离开了;有的,还念念不舍地看着站在我的身边。

已经七点半了,我一直都在看时间,从六点钟起床,我都是为了活路,昨晚,应是今天了,我凌晨两点才睡下。我的活路没做完,我起得这样早,就是太想活路了。可是,我竟让一群如我一样想活路的人围上了。我不知道,我为何要从这里走过,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吗?”可是,去单位上班,必须要走这一条路。因为,我已找不出比这条路途更节约时间的路了——这些从农村来的人,在小城变成了“背篼”,他们站在我上班的路上,是不是与我的理由有关呢?

清早七点四十分,我身边的圈像是让橡皮擦净了,我迈步向前,朝着单位走去。

“老板,您要背砖吗?”

我才走出他们的圈子,又听到了他们在寻找新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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