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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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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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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消失于时间

时间消失于时间


林老三


林老三是父亲的伙伴,父亲总爱提起林老三。

初秋,我和父亲下地,看着大大的、鼓鼓的苞谷棒子,父亲又提起了林老三。

那年,现在李老二家在老岩的大田没有种谷子,就种苞谷。苞谷背包包了,长出了“鱼眼睛”,他们就打起了苞谷的主意。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和林老三钻进了那块苞谷地,像耗子一样,撕开苞谷衣,就用嘴啃,这个啃几口,那个啃几口,啃饱了,就往山上跑,随便找个地方睡下,第二天下山做活路。

父亲讲他和林老三偷苞谷的经历,我总认为那是大人骗小孩子的把戏。但是,记忆仍是犹新。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老辈人常说,老岩有许多冤死鬼,白天路过时都很吓人,晚上很少有人敢过那里,村里人都怕被老岩的鬼拿去。但是,在父亲的讲述中,他从来就没提到鬼,到是多次讲到了人,要是让人拿住,不被打死,也要脱一层皮。当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父亲和林老三那种偷法,人总怀疑是耗子。父亲说到耗子,他就要停顿一下,或是装一杆叶子烟,或是咳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痰,他才接着说,要是那些人在苞谷上放了耗子药,那就——父亲像是想起了刚才停歇的事情,接着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或是长长地吸一口烟,然后慢慢地把青烟吐出来,然后又接着吸;或是钻进苞谷地里,很快就消失在苞谷林里。

初秋很快就来到了农历九月,和父亲在桥头的大院坝里晒谷子,他又提起了林老三。父亲提起林老三时总爱用模糊的时间。

那年冬天,村里的谷子就藏村西的瓦窖洞里。有一天晚上,林老三找到了父亲,他让父亲跟他去偷谷子。父亲说,偷谷子不像偷苞谷,那里很容易被发现的,父亲劝他不去了。林老三说,他家已经饿得挨不住了。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和他同行。第二天凌晨,村子里闹哄哄的,林老三死了。

那天晚上,林老三独自一人去村西瓦窖洞里偷谷子了,那里的谷子全用大麻布口袋装着,哪一袋都有上百斤。林老三顺利进入了瓦窖洞,背起一袋谷子,就往外跑。没想到,走得不多远,就被发现了。守谷子的人追了上来,林老三就背着谷子跑,约是跑了几十丈,林老三就倒在了地上,谷子也就顺势压在了林老三的身上。当人们追上了林老三,把压在他身上的谷子撬起来,林老三却死了。

对于林老三的死,村里人说法不一:有的说,他是摔死的;有的说,他是饿死的;也有许多人说,他是被谷子压死的。父亲也是说林老三是让谷子压死的,有时,他说起林老三,就自言自语,父亲说林老三太呆了,他要是把谷子丢下身来,就不会死了——他舍不得身上的谷子,谷子就把他压死了。

父亲慢慢地老,我慢慢地长大。父亲老了,他像是忘了,他很少提起林老三;我长大了,我经常说起林老三。我讲的时候,许多人也说那是骗人的把戏,可是,我知道,这是真的。这些年来,说起林老三,我会禁不住去想那个冬夜:背着谷子逃命的林老三,他到底想到了什么?每一次,我的脑海里闪过诸多细节,但是,我知道,那些仅是试图——

林老三就埋在大坡,他已成了泥土,把坟茔上的野草滋养青青的。我不知道,天堂里,他还会不会因背着谷子逃命!


刘二爷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常给我讲这样的故事。搬进了城里的舅舅说,他讲给我的表弟妹们听,孩子们都说从没发生这样的事,舅舅很无奈。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如此相信母亲说的是真的,我从来就不认识刘二爷,但是,走到哪里我总爱说起刘二爷。

刘二爷是母亲的邻居,小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吃饭时,一粒或是更多粒米饭,都会掉到了地上。有时,父亲打我,但是,母亲从来就反对打一个正在吃饭的人。记忆中,母亲常说:“雷不打吃饭人。”每一次,母亲总是语重心长地说起刘二爷的故事。


那些年月,饿饭,不要说吃上米饭了,就是能喝上米汤,比得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还要难。母亲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比不上父亲那样平静,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滚出来了。我很害怕母亲说起这样的事,打小时,人们都说我是一个心肠很硬的人,我很少流泪。可是,我总是爱把饭弄丢到了地上,即使我一粒一粒捡起来吃了,我还受了父亲的筷子头(用筷子打),我从没有觉得疼,我认为这样会舒坦一些。然而,每每这样的时候,母亲的话语和她的眼泪,总让我很难过。有时,我爽性不吃饭了,母亲见我不吃,她也不吃了。现在想起来,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出生在农村,从小在农村长大,我知道一粒米的由来。对于米,我只是认为没了,还有苞谷、小麦,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饿饭是什么滋味,或是什么模样。我也无法理解饿过饭的父亲对于米或是苞谷、小麦……等等的情感,我只知道,每当我贱蹋它们的时候,父亲打我,母亲流泪。小时候,我只知道父亲打我的疼,长大了,我记起了母亲给我疼。

刘二爷很可怜,在那些年月,人是比不上如今的猪或是狗的,比如,如今的猪都用饲料。饲料的主要成分是苞谷。那时,没了粮食,人们就上山,格妈蔸、鱼秋蒜、鸭舌头……这些现在猪都不想吃的植物,在那时如凤角麟毛一般。只那蕨菜根,埋在土里,不知是人们不知道,还是怕——只有少数的人挖回了家。

刘二爷饿得挨不了,他就吃了蕨菜根与糠合成了粑粑。年轻人好,吃它还勉强可以,但是,刘二爷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了,消化器官的衰退,吃了蕨菜根与糠合成了粑粑后,怎样把它屙出来,那就难了。母亲说的时候,起初是忍不住笑的,以至于我也跟着露出了笑颜,直到如今,我还会有这样的想法,母亲是不是笑出了眼泪呢?

刘二爷屙不来屎,就请家人到厕所里用木棒从肛门插进去捅,一次,两次……刘二爷很侥幸,但是,他还是没有逃过那一次。母亲说也许那就是最后一次了,然而,就是这最后一次,刘二爷喊了三天,家人还是没有用木棒把他肚子里的糠拌蕨菜根粑粑捅出来,刘二爷就这样被撑死了。

外祖母很记挂母亲,母亲的脚有残疾。她常常来到桥头。有时,母亲说起刘二爷的时候,外祖母也在身边,我常听外祖母对母亲说:“二妹啊,别说了,过去的,妈对不住你!”

在时间中想起时间,一切真像假的一样。举手投足间想起,或是说起,真想那是假的,但是,时间知道,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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