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从窗口窜出来,晃荡在初秋的村道上,老远就晓得富贵大伯家又放起山歌碟子。
午后日烈,大人们一般都不出门,只有小孩子不归家,泡在河中,一直要到太阳偏西。村里的壮年多不在家,全都跑进了城里。少数留在家里的,可以暂时躺在床上做做梦。年老的不知道为何少了瞌睡,难盼那日头偏西,如孩子般聚起来,听山歌。
山歌这玩意儿,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在村里消失了。进入新世纪后,过年时,人们总抱怨除了吃肉喝酒比以前好,其他的都不如往昔。于是,在许多农村,过年时节就请山歌手来唱山歌娱乐。
过完三天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剩下了全是年老的,妇女和娃娃。原以为听的人少,可山歌是用方言唱,不仅通俗易懂,更重要的是那山歌唱的是些人生平常事,生老命死,爱恨情仇,时不时勾起人们的想法。年老的想年轻时,想这一生走过的路;年轻的,特别是那妇女,忽想起与自己男人谈情说爱的时光,禁不住悲喜交集,“悖时挨刀的,叫他带我去他不带,这一等又是一年方能相见”。娃娃们只知道世界如此精彩,还不晓世界有诸多无奈,他们不明理山歌,也自不喜欢,将来长大了不晓得会不会喜欢?
也不知是谁眼睛尖,看得到人们重新爱上了山歌。眼睛尖的人请来几个山歌手,买来摄像机、电脑等音像设备,不用录音棚,找个荒郊野坝,或是就以挂在那堂屋里黄浸浸的包谷、红通通的辣椒为背景,制作山歌碟子。
赶集日,大街小巷还是那山歌碟子的声音最大,还是那山歌碟摊旁人最多。那些背箩筐的妇女,衔烟杆的老者,什么买不买,山歌要听一听,山歌碟要买一个,有的赶集就是为了买个山歌碟。买了碟子回到家里,打开家中的音响设备,独个儿或邀约几个同龄人凑在一起,泡上一壶茶,或打一碗酒,想喝啥就喝啥,一边听一边喝,一边喝一边摆,遇到伤心处,老者猛喝一大口,老太们免不了用衣袖擦擦眼眶里的泪水,免得流到皱纹深处掉不下地,留在脸上逗人笑话,苦在心里,决不苦在脸上,人要活得硬气。
苍翠的黔中高原,群峰竞秀,高山、丘陵、坝子错落有致,一条条大河、小溪,如绿色的绸带,飘荡山野之间。娃娃们玩得快乐,小河宽不过十几米,清可见底,山野深处,可见那鱼儿悠然自得。村旁,有的娃娃游累了,光着屁股爬在河坝上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有的还在水里做着各样姿势,尽情享受水和太阳和童年的快乐。田野里,稻花、泥巴、鱼腥、臭虫、水蒸气——各样味儿混在一起,弥散在空中。阳光下,稻谷悉悉窣窣,泥土吱吱呀呀,草地叽叽嚓嚓……田野里一个人也没有,各自都在度过这散漫时光。大红公鸡耷拉着翅膀,扑在屋檐下。有叔家大黄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躺在有叔家门口的石坎子上,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山野很静,村庄很静,富贵大伯家传出的山歌声,在寂静里显得有些苍凉。
富贵大伯已七十二岁了。六十八岁那年得过脑溢血,他没有死,也没有瘫,虽复不了病前的模样,但还能自理生活。富贵大伯的老伴也六十六了,他们一生育有四女两男,姑娘出客了,全是农民,一年来过两三次。大儿子考了个学校,住在城里,一年也来过几回。小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了,好几年都没有回家了,去年底回家时,带了回了三个人,一个自己,一个媳妇,一个刚满十个月的小女孩。富贵大伯俩老自是高兴,可儿子媳妇没住几天,把孩子丢给富贵大伯俩老,两口子去了南方。富贵伯俩老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而且孩子这样小,俩老如何带孩子,这些大家都明白。可这些年来,这种事情已成了习惯,村里都是祖父母带孩子,孩子的父母全都出门打工,习惯形成了,移风易俗得要很长时间。
那小女孩叫颗颗,爹妈虽不在身边,却是很乖。那脸蛋圆圆的,红红的,嫩嫩的,一双小眼睛,黑锭锭的,看了的人都忍不住伸手摸一摸,摸着那嫩嫩的脸蛋,那人明知故问:“她爹妈呢?”
“打工去了?”
“唉,这么小?怎么舍得哦!——你引得到?晚上肯定哭得很!”
“引不到还不是要引?咋样办啰?”
然后大家盯着孩子,沉默着。孩子的奶奶想起了晚上,颗颗就是哭,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妈了?颗颗一定是想妈了。黑了,孩子要找妈的。爷爷抱,爷爷抱着颗颗更哭。奶奶抱,颗颗还是哭;爷爷拿水来,颗颗不喝,还是哭;爷爷拿饼干来,颗颗不吃,还是哭——富贵大伯火了。“狗日的在外面享福,让娃娃和老人在家里受气。”富贵大娘说:“唉,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引长大,以为老了得个清静,可还是离不了那一把屎一把尿。”富贵大娘哭了。孩子像是哭够了,或是明白了即便哭死了妈妈也一时赶不来。颗颗睡着了,一家人躺下,富贵大娘想起了什么,她说:“喊他们回来做什么呢?这庄稼没做法。趁现在我们还做到一点,慢慢给他们带吧!”富贵大伯没有说话,屋里屋外黑黑的。明知故问者也许知道了孩子奶奶的夜晚,怜悯之至,又忍不住揪了孩子的脸。
时间过很快,晃眼间孩子快两岁了,虽然还不会说话,但也明白许多道理,不仅能凭着爷爷奶奶的脸色办事,还会怜惜人。有一次,富贵大娘发高烧,躺在床上。孩子要奶奶抱,奶奶说自己病了,孩子自己玩吧!孩子竟移来木凳,站到木凳上去用小手摸奶奶的脸,然后从板凳上下来,小步小步地走到床子边,抬了一个胶杯子,又小步小步地走来到床边,把胶杯递给奶奶,然后说:“喝,喝,喝……”富贵大娘说起这事时有些惊讶,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定不信。
祖孙相儒以沫中,虽然生活得很苦,一年下来,富贵伯俩老均已苍老了许多,像一下子长了几岁,但快乐也不少。富贵大伯脑溢血痊愈后,就再也没有种庄稼了,只是种村边一块自留地,富贵大伯多少懂一点阴阳,他说将来死了,儿女们一定要把他埋在那地里。于是,不管儿女们怎么劝阻,他还是舍不得把那块地租出去。不过,这样也好,寂寞时,他可以到地里活动,冬去春来,地里也生出些蔬菜,吃着新鲜。
种了一辈子,突然不能种庄稼了,这日子像是停滞了。老嘴山与牛角大山是不是去远了呢?那太阳从东嘴山升起,怎么就难得走到牛角大山呢?富贵大伯就买了一影碟机,配上原有的电视机,买山歌碟来家放着听。自从放起了山歌碟,这日子好像又跑起来了,老嘴山与牛角大山又去近了。
没想到,富贵老伯家山歌一起,村里的许多老人就不请自来。坡脚的山平大叔,河边的荣贵大奶,老柿子树边的民权老祖太,——全都聚到了富贵大伯家来。
山平大叔有六个儿子,三个进了城,一个住乡镇,一个住县城,另一个住省城;三个儿子住乡下,四儿子和六儿子住坡脚老屋,三儿子在河边砌了两层楼房,屋外贴磁砖,屋内贴地板砖。六个儿子有了家室,一家人要是聚齐了,要有几十个。山平大叔的生活原是很滋味的,富贵大伯喜欢山歌时,他还不喜欢,没想到,老伴逝后,他比富贵大伯更喜欢山歌了。
山平大叔的老伴去时才六十一岁。那是初秋的一天,日子如今天一样。一切都浸在初秋的静寂中。山平大叔和老伴和孙子们坐在堂屋里乘凉,老伴坐在沙发上,山平大叔在给孩子们摆《水浒》,老伴不时渗几句,他们尽情地享着天伦之乐。可能是天忌山平大叔了吧,正当他讲到林冲反对宋江投奔朝庭而气病了时,老伴突然从沙发上摔到了下来,孙子们吓哭了,山平大叔扶起老伴时,老伴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脸上笑容还来不及收起,一切都凝固了。
老伴走了,儿子媳妇孙子,还有村里村外的许多人,都十分伤心,十分惋惜。伤心的是这人啊,说没了就没了,无声无息,从此阴阳相隔,永不相见。惋惜的是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而这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就不能再过了。山平大叔表面很平静,他不平静也不行,他不平静这秩序就难以维持了。其实,山平大叔是那样痛心,没了她的日子,那如何过啊!如何过也得过。
没了老伴,山平大叔很寂寞。孩子们挺懂事,乡镇的儿子接他去,可没几天又回来了;县城的儿子接他去,没几天他还是回来了;省城的儿子接他去,还是住几天又回来了。他也弄不清,人们都喜欢城里,他就是害怕。村里的三个儿子大概也明白了父亲的忧伤,任由山平大叔。想一个人做吃,那他就一个人做吃,不想一个人吃,想到哪家吃也行。山平大叔到也不敢说哪一个儿子媳妇的话,晚辈们对他好得很。可他就是缺少了什么,兴冲冲的一个人做起饭菜,坐下来后就是吃不下。想和晚辈们吃一顿饭,可坐下后还是吃不下。肚子里是饿的,是不是生病了呢?到医院检查很正常。晚辈们都晓得,爹想娘了,可娘不可能再回来了。
山平大叔越这样,孩子们越担心。山平大叔也明白孩子们的心思,就显得快乐起来。可越想快乐就越心伤。男有男伴,女有女伴,老来得有一个伴。老伴死了,没有人再真心听他一句话,他有什么烦恼,在晚辈面前难以启齿。他也想找个伴,怕晚辈们不接受,其实山平大叔也不接授,他怕受到世俗的谴责。那该怎么办呢?孩子们给他钱,让他买吃买穿,可他就是不那样做,每逢赶集日,他就守在那山歌碟摊前,觉得好听的,和心的,他就买了。这碟子因质量不好放不了好几次,他觉得不要紧。钱这东西于他而言好像不重要了,反正老伴走了,他也半截去了泥巴里,放不成就重新买吧!
山平大叔的山歌碟子最多。他常穿中山装,那衣服有四个大盒包,能装许多碟子。他家里虽然有放碟子的设备,但他很少在家里放来听,一个人太寂寞了。娃娃爱娃,老人也爱老人。他装着碟子,东家撮西家,老人们都晓得他满盒包装的是好听的新的碟子,都欢喜得很。山平大叔一坐下,人家就说来碟子来放听,他就从盒包里拿出一大扎。主人家就拿过去,这个放放,那个放放,哪个合心,就放哪个。那些碟子,于山平大叔而言,不存在合心或不合心,人家欢喜哪个,他就欢喜哪个,反正他只想混时日。
荣贵大奶的遭遇,比起山平大叔来,坏得多。荣贵大奶一生只育一女,在世俗的折磨中,她受尽了无数屈辱。她本不是这个寨中人,是跟着女儿来到李家的。女儿在李家育有三男两女,世俗里属四发好的人。女儿一生勤巴苦奔,育大了孩子,还砌了五间大平房。李家上下都拿荣贵大奶当人看,老人也觉得无上荣光,她觉得自己是享了丈夫余荣贵的福气,要是余荣贵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幼年丧父母,中年丧伴,老年丧子女。人生三大不幸,都让荣贵大奶摊上了。女儿是第一个,后来她连续生了五胎,全都死了,没有一个长大。三十六岁时,余荣贵又得病先去了。本想再嫁,可想自己再无生育,嫁给谁也是活受罪,守着女儿长大,并随着女儿来到这个名为河头的村里。女婿的爹娘早逝,他对荣贵大奶如亲生父母般,加上女儿争气,做成个人样,荣贵大奶想法就很少,过得还算好。可一切都像水中月,井中花。
前年,能挑能抬能吃能睡的女儿竟然得了癌症,还是晚期,逝去之期不远矣。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国际玩笑,荣贵大奶难以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没几个月的一天,女儿要死了。人要死了,竟还清醒得很。儿子儿媳抬她到堂屋时,她定要让荣贵大奶躲开,切不让自己母亲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多大的不幸。可是,当她要去时,竟想见荣贵大奶一面。荣贵大奶从里屋走出来,荣贵大奶没哭,可她女儿流着眼泪去了。一家人当即哭了,就是荣贵大奶没哭。
荣贵大奶真的很心硬,她还欢喜上了山歌,得闲时日,她都会与一群老人聚在一起听山歌。
大家聚在一块,时间过得就快。觉得还没听完几首,大家还没说得几句话,一天就快完了。从富贵大伯家走出来,那山歌还没有停下来。
人无时来假装呆,
好比明珠土内埋。
起也愁,睡也愁,
一愁生意又无本,
二愁庄稼又无牛。
三愁又怕儿女长不大,
四愁夫妻不到头,
五愁六愁愁交了,
阎王又把步子勾。
……
“明天再来玩吧!”老人们说着走出村来。山歌伴着夕阳光照在田野上,色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