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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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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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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思念


他是农民,农民记住的是农历,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公历。

今天是初几了,他掐着指头沉思一会儿,今天是七月初三,他该接先人们来家做客了。看那到处飞的张觅娘,他不知道其实那叫蜻蜓,他总是认为那就是先人们。不然,为什么那总是在三四月或六七月出现呢?三四月恰是清明,那时,人们把好吃的都送到先人们的住所,和先人们闹热闹热;七月,先人们就自己来到了后辈们的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子女们曾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这是前人的规纪,后人的模样。

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不足一平米的纸,那是先人们的牌位,上面写着先人们的名字,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排。他没有上过学,但是,他能沿着牌位上时间走成的路,找到谁是始祖、谁是一世祖……各人有各人的位置,他也给孩子们说过,将来他和孩子母亲就放在右下方的空位上,他可以不和老伴葬在一处,但是,他和她的名字要在一处,当然,要把他的名字排在前。

那张纸是卷起的,他慢慢地打开,然后挂在堂屋的四方桌前的墙上。他燃了三柱香,“先人们,请来家了。”他像是知道先人们早就来到门口了,只是还没有听到后辈请,又赌气不进家。先人们像是来家了,在那张纸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他也坐下来,燃一杆叶子烟,嘴吧嗒吧嗒响,眼睛盯着先人们瞧。他和先人们,被一道没有名字的门阻隔在了两个世界,他不知道先人们想不想他,他确是想先人们得很。七月,时间推开了墓门,先人们终于来家了,他们要彼此看过够。

饭菜都熟了,“乱管吃了,还不到赶场天,赶场天割些肉来。”他对着先人们说,但是,先人们没有回答,也没有动筷子,一桌子的饭菜好好的,只是热气不停地往上冒,温度慢慢地降下来。烧纸钱,瞌个头,让先人们保佑孩子们在外面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好不容易跪下去,好不容爬起来,坐下来,端起了碗,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哎,老了,骨头硬了。

 

“割点吧!老老,鸭猪(公猪)的!”

“咋样割。”

“十五块一斤。”

他几天没洗头了,像是生跳蚤了,头痒了,他搔了搔头。

“十四块吧!”

“毛猪太贵,得不到啊,老老。”

他又搔了搔头,说:“那就来两斤吧!”

“不多来点。”

“天气大,搁不得。”

(瘦)的多还是肥的多。

“一样一半吧,供先人的。”

“老老,来斤水果吧”

“多少钱一斤啊!”

“一块五。”

“不得少啊!”

“最低价啊!老老。”

“称两斤吧。”

小背箩满了,他该回家了。

买菜由他办,做菜有她,他把几个苹果洗干净,装到盘子里,放在牌位前,他又燃了三柱香,就坐在了方桌前。

饭菜熟了,香喷喷的,七盘八碗地摆在桌子上。

“先人们,快请来吃饭了。”

烧纸钱,磕头,坐下来。挟一块瘦肉放进嘴里,嚼了好半天,就是嚼不碎。想吐出来,又舍不得。他放下了碗,端起一盘瘦肉,走到厨房,用手从嘴里把肉拿出来,和盘里的瘦肉一起放到了蒸板上,拿起菜刀砍碎后,又重新坐下来。他没有急着抬起碗吃,像是想起了伤心事:老了,牙齿不好了,连瘦肉都得不到吃了。

 

天一亮,他就起床下地,秋天的田野,稻谷飘香。走进地里,玉米棒子大大的,四季豆长长的,毛豆鼓鼓的,瓜儿圆圆的。先摘什么呢?他有些踌躇了。

供先人的饭菜,是不能用盛饭盛菜的,各顿做来各顿吃,如是用盛饭盛菜来供奉先人,那先人们那一顿就只能饿肚子了。据说是这饭菜已让先人们头一顿吃光了,在人们的眼睛里虽还以饭菜的形式出现,但是,在先人们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小时候,他的父亲就告诉了他,那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现在,他想通了,因为,先人们和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各个世界的认识有差异,这本是天经地仪的。

今天先吃玉米棒子吧,他掰了一篮子,回家了。她早就热涨(沸)水了,扯掉玉米叶,先煮几个囫囵的来吃。煮好了,就用大碗盛上,摆到先人们面前,先人们啊,请来吃新鲜苞谷了!

他又燃起了三柱香,坐在一旁看先人们吃。一些苍蝇,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飞到玉米棒子上,他时不时凑过来,驱散苍蝇,让先人们静静地吃。

“你也来一个吧!”

“你吃吧,我吃不动了。”

他转过脸去,自个儿燃起了叶子烟,秋风吹进家里,挟着叶子烟气飘入她的鼻息。她没有骂他,只是一边弯着腰杆咳嗽,一边说,别吃了,呛人得很。他像又是想起了什么?会不会也呛到先人们呢?他掐灭了叶子烟,默然无语。

 

秋天的农村,瓜果飘香。早上吃玉米,晚上吃四季豆,今天吃毛豆,明天吃瓜儿,还有茄子,虹豆……青辣椒和西红柿混起来,或炒或烩,哪一样都是美味。有时,他想,是哪一位先人,把回家的日子选在了七月呢?他曾经问过他的父亲,但是,他的父亲也不知道。他子女在小城,每一次去,子女们都肉啊鸡啊地做来给他吃,上半辈子是苦,可是,他就是吃不下。其实,他住在乡下,这些都常吃到的。他吃不下,子女们认为他病了,他说,他没病,就是想回家了,他可是从来没有在小城住过十多半月啊,就是那次上医院,也仅是住了一周。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先人们难得来家里呆上如此长的时间,就让先人们尝过够吧!

中午,秋天的太阳如火一样,白茫茫的。他坐在先人们的旁边,趁太阳大,他把纸钱分成一份一份的,摊在大簸箕里,放到太阳里去晒,晒干了,好燃。

以前,纸钱都是自己买纸来做,现在,只要有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有肉了,谁还吃豆腐呢?他的子女们不是在外打工,就是有了工作搬进小城。七月半到了,一个个来了电话,忙得很,来不了啦,只能带些钱来了。他不怪子女们,但是,他是有些担心,当然,他和她都还与子女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虽不是天天见面,但还是经常听到声音,七月半来了,子女们还不会如他一样想另一个世界的爹娘,这也是合情合理。至于他和她真是都去了,他也会像他的先人们一样,受到子女们如此的待遇?他想过,然而,人去了就成泥,已管不了那么多,再说,他每天做这么多好吃的,不仅先人们吃不到一口,就是他和她,没剩几瓣牙了,吃起来困难得很。

纸钱都分好了份数,一摞一摞的,他端到太阳里。回来后,他又燃起了三柱香,然后又去拿香蕉,放三个在盘子里供。

“先人们,请来吃香蕉了!”

现在生活好了,不像以前那样艰难,辛辛苦苦一辈子,什么也没有。他像是看透了,自己拿起一个,和先人们一起吃了起来,他吃完了,先人们却没有吃完,他又像是想起伤心事,呆呆地坐在门口,让秋风秋热吹打着。

 

纸钱晒干了,他和她坐在四方桌旁,他们把一摞摞纸钱,用一张纸包成一包一包的。包好了,他去村里请来了文化人,在包上写下年月日物和先人们的姓名或是孝子孝婿孝孙,然后把两包中间夹上一张纸,纸上画着一匹马和马夫,再用细线捆成一垛。这一垛,不知道,在先人们的世界里,也如这个世界的汇款单一样,能抵达吗?

七月十三,新亡人(死了还不满三年的人)要回家了。她的母亲去逝才一年,今天要走了。太阳才落山,他家就供起了饭,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家就烧起了纸钱,今夜无雨,今夜月光灿烂。

“妈呀娘,这回嘛,我走哪里去喊妈呀!”

他就坐在一旁,一边吸叶子烟,一边听她说。

她在哭,但是,他不是这样想。她娘来家里住了十多天,今晚要走了,她们是该多谈谈。

“妈啊娘,记得每次去赶场,你都会来找我,让我到你那里去吃饭,我不吃,你就要气,妈啊娘,这回嘛,我去赶场,还会有哪个记着我吃饭啊??”

她子女在小城,她去了,什么也得吃。她知道,她子女都记挂着他们,他们也记挂着子女。但是,俗话说得好:“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想断肠!”世上只有娘最好啊!

“妈啊娘,你有一颗糖嘛,都舍不得吃,都要走十几里路送来,这回嘛,还有哪个会送来哟!”

……

围观的村里都跟着她流起了泪,但是,他无动于衷,埋着头心安理得地吸叶子烟。有人说,别哭了,年纪大了,别哭坏了身体;有人让他劝劝她,他仍是平静得很。村里人都说他是一个狠心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他只是有自己的打算:一个喊了六十多年妈的人,突然之间没有喊了,好不容易能大声地喊,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喊一次吧!再说,母恩浩大,永生永世也无法报答,多流几颗眼泪,那也没什么,更何况,她们母女俩是在谈往事呢?当然,再过两年,岳母就成了老亡人,老亡人虽然能在家里多住一天,到七月十四才走,可是,七月十四是不能这样和先人们说分别的话了。

“别哭了?”村里人用袖子封住了她的口,她使劲地挣扎,断断续续地冒出“妈啊娘?”

燃烧纸钱的火熄灭了,秋风吹来,拨起黑色的纸灰,在月光下拉长,跌落在村庄之上,发出零碎的声响。母亲走了,他和她,躲在月光的影子里,没有人看清他们的面容,也没有人听到她的声响。

七月十四,老亡人要走了。他家也如前日一样,早早地请先人们入席。吃过饭,他就找来一个铁锅,准备烧纸钱。一垛一垛的纸钱如小山一样堆起来,他燃了一把香,每走十步插一根。小时候,他不仅爱插香,还喜欢到小河放河灯,放完河灯,他就匍匐在石桥上,用耳朵贴着桥面。父亲告诉他,每一盏河灯,会为一个失落在河中的孤魂照亮前方的路。

七月十四的夜晚有月亮照着,但是,那个世界没有月亮,这个世界的人们认为是明亮的,先人们恰认为是黑漆漆的。秋高路黑,先人们又或多或少地喝了一些酒,插上香,就能照亮先人们回家路。

一把香插完了,点火,纸钱就燃起来,他摘下牌位,在火上一烤,先人们一个个从牌位上跳下来。他把牌位卷成一团,她放到了神槛上。纸钱燃烬了,先人们走光了。他一个人来到桥上,坐下来,燃起了叶子烟。

月光如水,静静地从天空中流淌下来,孩子们早已睡去,河里早已没了昔日的河灯。他不知道,消失是一种正确,还是一种错误,他想,不管是正确或是错误,一些消失,温暖而忧伤。

时间在月光里走进了七月十五,那道阻隔着两个世界的门,就被时间轻轻地关紧了,一丝缝隙也没有。他回家了,看到神槛上卷成一团的牌位,他就把那牌位放进卧室的柜子里藏起来。等到时间把下一个秋天带来的时候,又重新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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