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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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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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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飘过村庄



我在地图上,没有找寻到野狗寨。但是,好友说他家就住在野狗寨。他取了一个网名:最后的野狼。签名为他是一只来自野狗寨的狼。一个地名或是网名,甚至于人名,也仅是符号而已,既无需理由,也勿予以太多意义,不然,其有难以承受之重。

野狗寨本不远,距县城不过20余公里。但是,野狗寨很高,地处云贵高原东侧斜坡地带的黔中普定。乌江南源三岔河像一把刀,于县境中部将普定一分二。南部是贵州中部的苗岭山脉西端山群,多为丘陵和山间小坝子;北部高山深谷,呈显乌蒙山脉南缘的雄壮。野狗寨,就是乌蒙山脉南缘边角上的一座小村庄。

我是在一个春天去野狗寨的。那是星期六,天晴气爽,漫天的蓝,偶有些许云彩,显得格外的白。车从普定县城出发,沿着209省道,十几分钟至小兴浪大桥,乌江南源三岔河映入眼帘。这一泓纯净的碧水,自西向东,蜿蜒盘旋,一路浩瀚,仿佛天宫嫦娥的一条绿飘带,遗失在苍茫的黔中高原之上。

贵州高原之上,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层土,一场又一场的雨露,降临的不是福泽,却是灾难,浅显的泥土,生命的胚胎,就这样一丝一粒被刮走,水土流失,山野石漠化。行走于黔中大地,注目于山野之间,漫山遍野一片苍白,裸露的山石,仿佛饱经沧桑的老人,嶙峋瘦骨,筋骨暴涨,突兀于外,黯然心伤。

坪上是普定的北大门,原为翠云乡。野狗寨原属翠云乡第7保,后称上寨。其是否与翠云乡一起改名,没有人知道。友人说,他与年长的人谈起自家住处,提起上寨这个名字,大家一脸茫然。若是提起野狗寨,人家就不停地说:哦,野狗寨,我晓得。

普定位于素有“黔中腹、滇之喉、蜀粤之唇齿”的安顺,地理位置特殊。坪上最北端的翠云关,古时为水西四关之一,历史有名的黔西北水西宣慰府,需经此入普定,继而达黔中,至湘楚。普定历来都是商贾繁华。早在16000多年,南方智人就在普定一带生活。春秋战国时期,普定从属夜郎辖地。唐贞观四年(630)设始安县,元至正十一年(1351)置习安州,明洪武十五年(1382)置普定卫,崇祯三年(1630)置定南守御千户所,清康熙十一年(1672)裁定南所入普定县,及至民国3年(1914)勘定普定至今。在这块古老神奇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群,仿佛就是那长在山间石丛的野草和灌木,卑微却不卑贱,傲然于高山大石里,世代延承,弥足愈坚。又仿若那乌江南源之水,清澈净绿,高山深谷,一路高歌,奔腾不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这个财政收入仅为几百万的普定小县,不等、不靠,不卑不亢,毅然决然,在梭筛筑坝拦水,蓄水发电。从此,高峡出平湖,三岔河改称夜郎湖,这孕育生命的水,孕育着光明,照亮山里人的前程,燃起了与贫穷决绝的希望。

夜郎源于水。传说古水边,有一女子在水底浣衣,水中飘来一截大竹,竹中有婴儿的哭声,拾而剖之得一男孩,抚之成人,因有才武,自立夜郎侯。汉武帝时归顺中央,受封为夜郎王,雄踞一方。安顺著名作家郑正强先生在《夜郎水》里写到:“夜郎与水有奇缘,就像生命的最初形态,产生于水中一样。夜郎也是从水中产生的——”

我们坐车从大哪爬至七村,山高路陡,崎岖不平。车行其间,颠簸得厉害。透过车窗,我看到了高低的落差和一种矮小的植物。坪上是普定最严重的石漠化山区,那种矮小的植物叫李树,本地人称结出的果实为苦李,从山脚至山颠,沿路都是李子树。在这个昼夜即将等长的清明前后,李子业已谢去,树头全是那鹅黄的绿,从这山到那山,从这凹至那凹。尽管我还是恐惧那高低落差及险恶山路,但是车窗外的风景还是进入了我的视线。“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我是在北岛《时间的玫瑰》中读到罗马尼亚诗人策兰关于石头的诗句,这是关于爱情或是友情与亲情,我没有过多的分辨,坐在前往野狗寨的车上,我看到了灰白的石丛里生出了李子树。花虽谢,体虽矮,但那一抹抹嫩绿,依然不能阻隔鹅黄的漫延——依山吃山,傍水吃水,梭筛筑坝截住了水以后,坪上人用苦李存留了土。我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窗外风景,看到了李树,还有那车轮扬起的尘土,以及听到砂子击打车子噼噼啪啪的声响。到七村的时候,我从车上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我没有到过乌蒙山,但是我看过有关它的影像资料。普定的北部山区仅是乌蒙山脉边缘的边缘,上山之路是不能用“盘山公路”这样的词语来修饰的。但是,一路爬来,我的心一直是崩紧紧的,下车了,脚落到了地上,悬着的心也跟着落到了地上。

我们是从野狗寨的东面上去的,这是一条小路,最宽处不过一米。行走在山道上,山风徐来,夹杂着油菜花,野花,树木刚抽出来带着鹅黄的嫩叶,还躺在枯草怀里的草芽,及至那山间泥土,砂石,我嗅到了春天的味道、时间的味道,这是乌蒙南缘的味道。选一个高处,放眼四望,乌蒙南缘的大山,或孤自挺立,或群山绵延,仿佛阡陌纵横,犬牙交错;山间深谷洼地,全都由不了自己,任那高山拉扯撕裂,五马分尸,长短不一,宽窄不均,寂寞地深陷重围,独守岁月。其实,无论是山,还是谷,全都让大自然这把刀割得支离破碎,遍体鳞伤。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悲壮,还是沧桑?那一座座散落在乌蒙山脉南缘边角的村庄,或深谷,或山腰,或峰顶,林木环绕,依稀可见。想是那清晨与黄昏,炊烟袅袅,鸡鸣犬吠,村里人日出而落,日入而息,那是一幅怎么的画面?庄稼地里的油菜花,从冬日里走来,曾经的泪水和屈辱,全都成了时间的尘埃。此时,她们只有一个信念,把自己金子般的色彩,泼洒在山野,绘制一幅关于春天,关于爱情,关于生与死,关于时间的图画。我有些激动了,忍不住大声喊叫,啊——啊——啊——我竭底斯里,我的声音没有回荡。阳光灿烂,山风徐徐,那参天树木,灌木野草,守着山里的日子,一群群,一片片,悄然而生,寂然而死。可惜李花已谢,我没有看到那村前山后的李花,只是山间的枯草、砂土,没有生出庄稼的土地,暗黄,灰白与褐红,在午后阳光里,彼此交织,相互穿插,那是一种忧伤,来自高原大地内心的忧伤。

穿过树林、荒坡和庄稼地,我们到了野狗寨村口。进入野狗寨,我们先是发现了一口井,我们一行人争先恐后,勇敢地从两三米高的地埂上跳下来,像牛一样,把头埋进水里,张嘴使劲吸水。井水很冰凉,到达我的体内,在哪一个位置我都知道。高高的野狗寨,啥都缺,就是不缺水。发源于野狗寨与织金县马场交界处的石旧河,是三岔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县里准备在这里修一个水库,要是建成后可以解决坪上乡一半人的饮水与灌溉。俗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把头从井里抬起来,准备要询问友人为什么野狗寨竟然会有水时,忽然想起大家喝水的模样,我顿时把话吞了回去——高处无源,低处何来水?

我们终于走进了野狗寨的内心,这座40余户200余人的村庄,给我们呈现出了山间的风景。友人的家人皆不在家,后来知道全去了村后的茶叶林。屋是平房,红色的门,没有上锁。推门而入,南角显眼的煤灶上蹲一锅猪食,两条小狗在屋里走来走去。在书上读到的门不掩户,不知道也能用这样的情境解释。友人让我们等等,一会儿,一位白发老人而至。那白发老人是友人之父,我们唤之伯父。他笑了笑,先是从盒包里掏出香烟,双手奉上。我本是从不吸烟之人,见此情状,不敢怠慢,双手接上,连说谢谢。装烟之后,老人又给我们倒水,像怕是我们嫌弃,急着说那是未明茶,即是清明前摘下的茶青,经那温火烘烤,凭着先人传下的经验,成了如今的茶叶。我也不知他有何顾虑,总是说手工毕竟出于经验,跟不上那机器,或许味道有些不够。但那是真实的原生态,这样的茶味不失本真。我明白老人之意,连声说好。确实,不知是感动的缘故,还是茶味之纯正,至今我仍然认为那是三十年来喝到最好的茶。

坐在友人家的屋后,我们闲聊起来。与黔中其他村庄一样,他家的本籍原在江西。六百年前那次大迁移,他们的祖先从江南水乡来到这西南偏移,从此世代相袭。与江南水乡相较,他说得过多的是这里的山水和道路。他讲到马,这种原始的交通工具,他家的平房所用的钢筋混凝土,全是马驮上来的。现在,他家没有马了,主要是有了两轮摩托,还有三轮摩托。那种不费力的交通工具,只要有油,最多也不是多喊几声,就把砌房所用之物送到了村里。在这片高低不平的土地上,有时候,我独自想象,那钢筋水泥,如何堆砌成一座房屋,凡是有理由,也没有理由。有一次,我到了一个村庄,从公路到村里,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坡。听那山上的人说,去年喂了四头猪,等到要卖的时候,赶下山去,却因山路太长,竟全死在了路上。但是,我又分明在他家的猪圈里看到,已有六头小猪安静地睡着了。

我们沿着野狗寨村后的茶叶林,照相,沉思。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让那些采茶男女,穿上他们该穿的服装,然后做出各种幸福的姿势,表达出一种欢快的生活。在野狗寨后山的茶叶林里,我听到了友人的亲人们关于未来生活的构想。我想,那是真实的,茶叶林的扩大,林木的增加,泥土的留存。乌蒙山脉南缘边角的未来,定是美好的世界。怀着这样的梦想,我们走下了野狗寨。但是,我还是不停地回望渐行渐远的村庄。从眼里和心里,我真的祝福她。

那年,野狗寨通公路了,我有莫明的喜悦和忧伤。那座海拔1500余米以上的村庄,那个石旧河源地,真的能够承受人类的频繁活动吗?友人说,他是不会回野狗寨了,即使是父亲砌起了三间平房,他的兄弟姐妹都不愿回去了。野狗寨的轻年男女,要么因了女方的需要,要么因了自己的想法,走出去,从此不想回来。野狗寨的钢筋混凝土,以及山下坝子上拔地而起的村庄,消失与留存,兴衰与荣辱,在时间的揉捏里都是过住云烟。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每一次与友人提起野狗寨,他总有难言的惆怅。他是来自野狗寨的最后一只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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