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的光阴

这天，张奋发和老婆下地，两口子才走出门，张奋发老婆就叫起来：“天呀天，都三月间了，还这么冷，想冷死人。”

走在下地的路上，小麦和油菜都熟了，田野里一片金黄，灿烂得晃眼。张奋发老婆眯起双眼，又叫起来了：“天呀天， 这小季（这里的小季主要是麦子和油菜，大季是水稻和玉米。）太好了。”张奋发老婆自言自语，张奋发静静地听着，自顾儿走自己的路，一句话都没说。

第二天，天空出起了大太阳。张奋发老婆收起家里的脏衣服往小河里去。小河是季节性河流，河水既会让天晒干，也能让天装满。张奋发老婆是下午一点钟才去小河边。河边到处都站满了洗衣服的人，她们边洗边聊天，衣服多，时间长，张奋发老婆脑子里的话题都说完了，衣服还没洗完，可是，村里的女人们都在滔滔不绝，她不想只做个听众，她使劲地想，想来又想去，说：“今年的小季太好了。”她提高嗓门，想让沿河洗衣服的人都听到。她的话题得到了许多人的响应。

“今年大季的肥料不用担心了。” 

“家里的粮食也许挨不到秋收了。”

每个人都说着，有些兴奋，有些忧伤。

话题是张奋发老婆理起来的，她要做总结发言，听了大家的话，她感叹万千，说：“哎，要收到了家里，才算得……！”

话一出口，张奋发老婆立即向天呸呸呸。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她知道自己说错了，想补救，让那不祥的话语被口水淹死。

张奋发老婆洗完衣服回家，她七岁的儿子已放学了，坐在门口玩虫，那是一种七星瓢虫，像小包车（吉普车）。儿子在唱： “小包车，下贵阳，飞机来，我不怕，就怕飞机窝（屙）叭叭（屎）。”张奋发老婆听到儿子唱的民谣，禁不住仰起头，天空一碧千里，还瓢着几朵白云，晴朗得很。但是，张奋发老婆竟打了个冷噤，她走到门口对着坐在地上的儿子歇斯底里地吼：“还不去扯草来喂牛，在这里乱唱。”儿子受吓，双手撑地，把“小包车”给压死了。

有一天早上，太阳早早地从东方升起，这又是一个艳阳天。张奋发起床就磨镰刀，他家要割油菜籽了，麦子还要等长几天。在地里，虽然累，张奋发和老婆都舒展着脸。下午四点钟，太阳就让黑云红云捆住了，天说变就变，没有告诉谁。张奋发和老婆紧绷着脸，赶紧往家里跑。

三月的天，它要干什么？不一会儿，大地让狂风卷进电闪雷鸣，小雨，大雨，慢慢地下。张奋发老婆又叫起来，天啊天……她不敢往屋外望。儿子怕飞机“窝叭叭”，她怕天“窝叭叭”，村里人都怕。天大由天，它不会顾及村里人的感受。天还是窝起来了，天窝的是白雨（冰雹）。

白雨过后，张奋发和老婆都来到地里，张奋发老婆又叫起来：“天啊天，……。”张奋发在一旁默默地站着，像雨后的山，树，草，油菜，麦子，泥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二

下过白雨，受了摧残的泥土竟然松软了。张奋发扛着犁，张奋发老婆邀牛，夫妻俩一块下地。来到地里，白雨把地打得一片狼籍，油菜和麦子的根还在土里，身体支离破碎，躺满一地。

往年，收获了小季，麦杆油菜杆都一担一担挑回家，放在牛圈猪圈里。然后又一担一担地挑回来肥地。今年，小季没了，到也简省了挑去挑来的手续。但是，这样犁地，无疑加重了牛的负担，牛虽然不说话，但是，牛也有自己的脾气。张奋发就找来绳子，在牛打脚（犁的一端）上拴着，让他老婆来帮牛一把劲。

张奋发老婆又叫起来：“天啊天！鬼拿的要把我当牛啊！”

张奋发说：“你来撑犁，我来当牛。”

“天啊天，……”她理起绳子，和牛并排走。
一个蚂蚱一把劲，张奋发老婆帮着，牛的负担就减轻了些，也就不耍牛脾气了。绳子绷紧，张奋发老婆和牛弯一次身子，走一步，犁铧就犁起一块泥，一步一步，一块一块新泥翻过，盖起那些地里的伤痕。

地犁好了，遍地的苍凉被鲜活的泥土覆盖。张奋发老婆又走在前，不停地向地里放玉米，一窝放三颗，一颗就是一个希望，一颗没了，还有一颗，一窝没了，还有一窝。张奋发走在后面，一窝就用一锄泥，把希望藏起来，藏到心里。时间很快，就一天，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就种满了希望。

当然，地弄好了，还有田。秧田里补种的秧苗已慢慢长大，可是，小河让天给錾断了。长长的一条河，像一个人，从头，从腰，从腿，分成了三段。张奋发两口子抬着柴油机去抽完头的那一塘水，又抽腰的这塘水，抽干了小河的水，天还是下不了雨。初夏的太阳晒得大地发出吱吱声响，张奋发老婆又叫起来：“天啊天，这田干了到哪里去抽呢？”

一天，一天，……。张奋发老婆望天，从东边望到西边，从早上望到晚上，她多么想天变一下啊，可是，天空中一丝白云都没有。张奋发老婆天天往秧田里跑，来到田里又叫起来，天啊天……，她想骂天，又不敢骂天。天大着呢，由它吧，惹不起。

秧田再不添水，秧苗就保不住了，这天，张奋发让老婆和自己抬机子到大龙潭去抽水，张奋发老婆又叫起来：“天啊天，你不怕？”

大龙潭，涨水时淹田；天干了水就陷下去。前年大旱，王东发和他老婆就到大龙潭抽水放秧田，潭里很深很黑，十多米的下水管放下去，仍找不到水。他老婆说算了，不抽了，干就干吧。王东发说秧苗干死了，这日子如何过？王东发就拿上电筒，一个人抱起底发管（抽水时放在水里的那部份）往潭底寻水。走下大龙潭，王东发回了一次头，看老婆一眼，他不禁笑了笑。王东发是找到了水的，但是，他下了大龙潭就再也没有上来，那一看一笑永远凝固在大龙潭。王东发因缺氧而死在了潭底，消防队员把王东发抬上来时，他全身都湿了，王东发一家哭得遍地打滚。给王东发办丧事，张奋发两口子去帮忙。发丧的前一晚，两口子在一起坐夜，张奋发老婆看到两个娃娃给王东发磕头，她又叫起来：“天啊天，可怜两个娃娃了！”张奋发在一旁叫起来：“说过球，天会可怜娃娃？”张奋发老婆茫然地望了望张奋发。也许，天真的感动了，埋了王东发，雨就下个不停。

张奋发老婆倔不过自己男人，就和张奋发抬机子到大龙潭去抽水。有了王东发的教训，张奋发是点燃火把下大龙潭找水的，这次，张奋发抽到了水，也没什么事，傍晚，张奋发感到有点头晕。他想到了王东发，因为，要是没王东发，也许，今天就会是他。张奋发让老婆做些好吃的。

吃饭时，张奋发让儿子打了一斤酒，倒满一杯，双手抬起，就倒在了地上，连续三次。张奋发老婆没有叫起来，只是低着头，一颗，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饭。

三

张奋发到大龙潭抽了两次水，天就开始下雨，下了三天，小河就涨水了。“芒种打田不座水，夏至栽秧少一腿。”芒种已过了十天，今年，村里又要到夏至后才能栽秧。

张奋发早就想买肥料洒秧苗了，但现在他要忙着打水田，就嘱咐老婆去做。星期天，张奋发出门时就让老婆挑大米去赶集，换些肥料。张奋发老婆又叫起来：“天啊天，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卖了将来吃什么。”“先顾现在，将来，将来，将来再想办法。”

张奋发对老婆的命令虽有些隔顿。但是，张奋发老婆还是挑上八十斤大米，走了三个小时，歇了五个气，走到了市场上。卖得八十五元，八十元买了八十斤尿素，一元买了两个馒头吃，剩下四元，坐车要叁元。她舍不得坐车，挑着肥料，回到家里，天都麻麻黑了。

第二天起来，张奋发老婆就背着肥料到秧田里去洒，秧苗吃了肥料，就疯狂地长。张奋发知道秧苗吃了肥料，他就白天夜晚地在田里走。他家有五块水田，一块田要犁五道，耙四道，一块田犁多少犁，耙多少耙，张奋发没数过。

夏至过了几天，张奋发的水田也就打好了。张奋发老婆又挑着一担米进城，换了一些菜，请村里人把秧插了。

打理好了水田，地里的玉米从草丛里长出来了，像刚出生的孩子，瘦精精，毛茸茸，需要营养。这天早上，张奋发两口子热了些饭吃，到水井里提了壶凉水，向地里走去。张奋发对老婆说：“明天，我就进城，找些钱来用。”张奋发老婆没说话，沉默就是答应。

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像个火炉，热得很。张奋发到山井里提水，那里很阴凉，不受太阳晒，他坐在水井边躲了一下太阳，叹口气，提着水来了。来到地里，张奋发老婆又叫起来“天啊天，太热了，渴死人了。”“我才去多长时间啊，就叫起来了。”张奋发向老婆递水，显得很无奈。不知是天气热，还是肚子饿，一壶水很快又没了。张奋发又去山井里提，那天，他们喝了四壶水。

第二天，张奋发进了城，无论是炎炎烈日，还是倾盆大雨。张奋发拌灰渣，背砖瓦，挖土方，蹬三轮，拉板车，张奋发没文化，只能卖劳力，一天十块八块都干。挣到了钱，就买肥料，供娃儿上学，买油盐柴米。田里的水稻，地里的玉米，有了营养，长得绿油油的。张奋发老婆和娃娃在家，屋里屋外打理得抻抻展展。

水稻要包苔了，张奋发老婆特别关心水稻。有一天，她看到一窝水稻矮了，黄了。她挨进睁大眼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什么也没找着。她想，这窝水稻生病了，也许是感冒，她感冒没吃药就好了，水稻会像她。一天，两天，一块田都要黄了。水稻只有熟了才会黄。可是，水稻还没熟啊！瘟疫，水稻得了瘟疫。张奋发的老婆又叫起来：“天啊天，瘟疫来了。”晚上，张奋发老婆翻来覆去，闭上眼睛就想到田里生病的水稻，想到水稻，又想到今年的小季，她有些怕起来，天要收人吗？

张奋发老婆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进了城，张奋发在背砖上四楼。满脸流汗的张奋发看到老婆很憔悴，他想家里肯定出大事了，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张奋发老婆看到自己男人，她又叫起来：“天啊天，水稻得病了，还没长熟就黄了。”

“那还不买药去治。”

“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买什么药啊？”

“走，走，走，去问卖农药的。”

张奋发给包工头请了假，两口子一趟小跑。张奋发很急，家里的鸡鸭猪牛，一病就难得好，特别是鸡瘟，没等治，就没了。张奋发老婆看到自己的男人都慌了，她就胡思乱想，想到人，脸色都变了。好不容易来到农药店，张奋发老婆看到了穿白大褂的人，她有些紧张，吱吱唔唔地说着水稻的病情，那穿白大褂的说是稻瘟，张奋发的老婆觉得腿有些软，身子在摇晃，真让她猜中了。水稻确诊了，张奋发镇静了，他让医生配些药，然后对老婆说：“回家后，趁中午太阳大时，把药打在水稻身上。”张奋发老婆说：“治得好？”

“治得好。”

“要不了多少钱吧。”

“不多，十多元。”

“要是要多了，猪牛都要卖来保粮食。”

“你怎么了，尽说胡话。”

张奋发老婆悬着的心是放下了，可是仍然精神恍惚，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回到家里，正是烈日当顶的时候，她顾不了吃饭，背着农药下田去了。

四

田里的水稻生病，治好了，顺利地包了苔。地里的玉米也鼓起了肚子，怀上了“孩子”。

夏末，稻花，玉米花，绽开了笑脸，田野里缀满花香。张奋发老婆有事无事，她都要下地。她从去年秋天盼到了春天，又从春天盼到夏天，秋天就要来了。收获在艰难地向她走近。走在田野里，她感受到了收获走来的气息。

玉米棒子，在一天天长大，稻穗也开始扬花。天又变了，天天哭丧着脸，连绵不断地流着泪，小河满了，水库也满了。水漫进的稻田，打湿扬花的稻子。张奋发老婆站在雨里又叫起来：“天啊天，水稻呛壳了（成了没米的秕谷）。”她像是故意叫给天听，可是，天很高，听不见，自己流自己的泪。

当天不哭了，高兴地露出红红的笑脸时，扬花已错过了时节。还好，稻穗上的稻谷很顽强，大部分都很饱满。然而，天一笑起来就很难合拢嘴，田里的水稻欢喜，地里的玉米又愁起来，张奋发家有两块石旮旯地，天刚出八天大太阳，那玉米像是只吃饭没喝水，干得叶子全黄玉米棒子全瘪。张奋发老婆每次去到石旮旯地，都会叫起来：“天啊天，快成熟的玉米，全干死了。”回到家里，上厕所时，她就想把家里那个菩萨雕塑丢进粪坑里去，菩萨不是住在天上吗？她为什么不给供俸她的人说些话呢？她很气愤，要天下雨，天要出太阳，要天出太阳，天要下雨，天与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天要整人，人也不怕。张奋发老婆有几次都想把菩萨雕塑拿到了粪坑，但是，她还是不敢丢，她想人也许真做错了什么，她越想越糊涂，糊涂了就没丢成。

秋天来了，张奋发从城里回了家，与老婆分开长了。张奋发很冲动，张奋发老婆就高兴，他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各自都收获了。毕竟，收获，太难了。

第二天，张奋发家两口子下地，张奋发老婆掏玉米棒子，张奋发就用公鸡车（独轮车）车（拉）回家里。

收完了玉米收稻谷，两口子又扛起灌斗（用木板做的，像个无盖的正方体）下田了，一起割水稻，一起打谷子，大把的稻谷碰到木板上，嘭，嘭，嘭……。像鼓声，在给歌声合乐。劳动是快乐的，而且，这是收获，连那不会说话的公鸡车，负着几百斤重担，走起路来，吱呀吱呀唱个不停。

粮食还在田里，村里人的心总不踏实，天大由天，谁都知道。与天斗，就得和时间赛跑。张奋发家还有600多斤的谷子没有收，天又下起了雨。书上都说秋雨绵绵，人是不能与秋雨缠上的，缠上了就要付出代价。可是，尽管张奋发如何努力，还是被秋雨缠上了。

张奋发家的谷子在秋雨中泡了十八天，损失了100多斤，收到家里的稻谷是黑色的，碾出米来是黄色的，既不好吃，又卖不了好价钱，张奋发老婆又叫起来：“天啊天，……。”张奋发说：“得一点，好一点”。

从去年到今年，足足十二个月，总算收获了。大季收了种小季，张奋发家在田地里种麦子和油菜，夫妇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耕耘时，人们都很平静。

收获了，树叶就落了，草也黄了，天气变冷了，大地，沉静下来。张奋发又进城了，他老婆在家，照顾小季和娃娃。有了收获，冬天再冷，村里人的心里总是温暖的，人的心里一温暖，日子就跑起来，转眼间，就到了年底。

除夕夜，张奋发拿鞭炮到门口点燃，鞭炮就噼噼啪啪叫起来，张奋发老婆也跟着叫起来：“天啊天，我们一家人又长一岁了。”村里人在炮竹声里迎来了新年。